叶若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低声道:“……是吗。”这两个字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在意和甜涩。
“用过午饭了吗?”
“还没。”
“那去我那里坐坐吧,用些点心。这个时辰还未用饭,该饿了吧。”
叶若此刻确实没什麽胃口,但也不想立刻回去面对那种莫名的尴尬气氛,他摇了摇头:“还不饿,早饭吃得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君澜姐,你觉得……陈游是个什麽样的人?”
宁君澜的目光落在叶若那张精致却写满迷茫的脸上,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悠远:“他呀……”她顿了顿,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是个很固执的人。”
“固执?”叶若明显愣了一下,他设想过很多形容词,却独独没想到这个。
“是啊,固执得……有些可怜。”宁君澜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走吧,去家里坐下慢慢聊,如何?站在这儿,河风凉。”
叶若点了点头:“好。”他确实需要一个人,或许能帮他理清这团乱麻。两人并肩离开了石桥,将那条藏着诡异倒影的河水抛在身後。
叶若跟着宁君澜穿过幽静的庭院,来到一方小巧的锦鲤池旁。天光透过稀薄的雾气,勉强洒在池面上,映得池中几尾肥硕的锦鲤鳞片斑斓。两人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小萍悄无声息地奉上两杯清茶和几碟精致小巧的点心,随即又悄然退下。
宁君澜拈起一块梅花形状的糕点,用指尖拈了些许碎末,悠然洒入池中,立刻引得群鱼争相抢食,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陈游他啊,”她看着争食的鱼儿,缓缓开口,“固执是固执,但他的那份固执,似乎也只用在了特定的人身上。”
叶若的目光也落在那些为了一点食物便激烈追逐的鱼儿身上,嘴角扯出一抹略带自嘲的弧度:“是吗?我倒觉得……他有时候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呵呵……”宁君澜闻言,竟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越动人,“混蛋麽?偶尔……倒也没说错。他做了什麽?让你这般着恼?”她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向叶若。
叶若想起上午在厨房里,陈游那近乎挑逗又戛然而止的靠近,想起自己那一刻不受控制的心跳和後来的狼狈,心里一阵烦闷。可说混蛋,陈游偏偏又照顾得他无微不至;可说不是混蛋,那若即若离丶搅乱一池春水又抽身而退的行径,实在可恨。他最终只是烦躁地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什麽。”
宁君澜没有追问,她优雅地也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道:“是否觉得,茫茫人海中,难得遇到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你觉得……身心都不由自主地变轻了?仿佛卸下了什麽重担,又像是找到了某种依靠?”
叶若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宁君澜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丶自己也尚未厘清的感觉。和陈游在一起时,那种莫名的安心和熟悉感,那种即使周遭诡异也能放松心神的奇异状态……他迟疑地看向宁君澜:“君澜姐认为……那是什麽?”
宁君澜迎上他困惑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抹温柔而神秘的微笑,她轻轻将茶杯放回石桌。“这种感觉是什麽……”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就像这池中的鱼,它为何追逐食饵,是本能,是需求,还是……单纯的欢喜?答案,从来不在投饵的人那里,而在鱼自己的感知里。这只有问你自己才知道。你的心,为何因他而乱?你的目光,为何总不由自主追随他?是感激,是好奇,还是……某种连你自己都尚未察觉更深层的东西?”
叶若被她问得怔住了,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犀利的目光,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是不是自从遇见陈游,他的视线就再也无法真正聚焦于他人他物?是不是这个诡异的世界虽然未变,却因为陈游的存在,而在他感知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倾斜?是不是无论他走到哪里,思绪的角落里,总盘踞着那个沉默又无处不在的身影?
宁君澜将他的沉默和细微的挣扎尽收眼底,她不急不缓地又拈起一块点心,碾碎,指尖轻弹,看着碎屑引来又一轮锦鲤的争抢。“你看这些鱼儿,为了这一点香甜,便能忘却水寒,争得头破血流。你说,是这点心太诱人,还是它们……心甘情愿为之沉迷?”
叶若的目光随着那些涌动的水波漂移,没有回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宁君澜也不期待他的答案,她轻轻拍掉指尖的碎屑,端起茶杯,目光悠远地望向庭院一角那棵姿态虬结的古树。“陈游那孩子,有时候是像个闷葫芦,又倔得像头驴,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语气……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无奈与怜爱,“可他对放在心上的人,那点细心和执着,也是旁人比不了的。”
“人心啊,有时候比这池水还深,还看不透。”宁君澜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叶若身上,那目光清澈洞明,“但感觉这东西,骗不了人。是依恋,是愧疚,是心动,还是……别的什麽,时间久了,自然会水落石出。何必急着非要此刻就辨个分明呢?”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有包容,也有一丝淡淡的怅惘,“雾总有散的时候,路,也总要一步步走下去。”
叶若擡起头,望向庭院上空那依旧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心中的纷乱似乎因宁君澜这番话而奇异地沉淀下来一些。是啊,急什麽呢?至少此刻,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有个人,让他觉得……并非孤身一人。
“我……不知道。”叶若终于低声开口,像是回答宁君澜,又像是告诉自己,“但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宁君澜含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优雅地品着茶,将空间留给他独自沉思。庭院里,只剩下锦鲤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响,和两个各怀心事之人之间,无声流淌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