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白大褂
凌晨三点的急诊室像口沸腾的锅。季槐刚脱下沾着碘伏的手套,分诊台的电话就尖锐地响起来,护士小张抓起听筒,脸色瞬间变了:“季医生,抢救室!刀伤,失血性休克!”
他抓起白大褂往抢救室跑,走廊的灯光在白大褂上投下晃眼的光带。推开门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男人躺在手术台上,腹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染红了铺单,像朵开得狰狞的花。家属在旁边哭喊,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被人捅了”“快救救他”。
“血压6040,心率130!”护士报着数据,声音发颤。
季槐的手稳得像块铁。他剪开男人的衣服,手指探进伤口探查,指尖触到滑腻的脏器,是典型的肝破裂症状。“建立双通道输液,备血80,通知手术室准备剖腹探查!”他的声音穿透嘈杂的哭喊,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家属,病人有没有基础病史?肝炎?结核?”
“没有没有!”男人的妻子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他身体好得很,就是被人捅了!医生你快救他啊!”
季槐皱眉抽回手,指尖被她抓出几道红痕。他没再追问,转身拿起手术刀,刀刃划开皮肤的瞬间,他忽然瞥见男人上臂内侧有片淡紫色的斑,像被人掐过的痕迹,但此刻人命关天,他没时间细想。
止血钳夹住出血点的瞬间,意外发生了。男人剧烈地抽搐起来,大概是疼得厉害,猛地擡手挥开季槐的手——手术刀的刀刃划过他的手背,带出道鲜红的血痕,而飞溅的血珠,正好落在季槐刚才被家属抓伤的红痕上。
“按住他!”季槐吼了一声,没顾上手背的伤,继续钳夹血管。血珠在皮肤上迅速晕开,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很快被他用纱布擦掉,只留下道浅浅的红印。
抢救持续了两个小时。当男人的血压终于稳住,被推进手术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季槐靠在墙上喘着气,白大褂前襟被血浸透了大半,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小张递过来碘伏和纱布:“季医生,你手划伤了,赶紧消毒。”
他这才想起手背的伤,伤口不深,只渗了点血。他接过碘伏棉签擦了擦,酒精的刺痛让他皱了皱眉:“没事,小伤。”
“还是小心点好,”小张收拾着器械,压低声音,“刚才抽血的时候,检验科说那病人的HIV抗体筛查是阳性,让补做确认试验呢。”
季槐的手猛地顿住,棉签掉在地上。他看着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红痕,刚才被血珠溅到的地方,此刻像被烙铁烫过一样,传来阵阵灼痛。家属隐瞒了病史,那个他以为的“小伤”,成了道通往深渊的裂缝。
鹿槿灼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季槐穿着染血的白大褂,背对着她往黑暗里走,她怎麽喊都不回头。窗外的天已经亮了,老院的木槿树在风里摇晃,像在替她不安。
她披衣下床,走到厨房时,看见竈台上温着的药还没动,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往常这个时候,季槐早就回来了,就算值夜班,也会打电话来说一声。
电话打过去时,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季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小灼?”
“你在哪?药还没喝呢。”她的声音发颤,总觉得不对劲。
“在医院,有点事没处理完。”他顿了顿,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小灼,你先吃早饭,不用等我。”
“是不是出事了?”鹿槿灼抓住电话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季槐,你说实话。”
沉默在听筒里蔓延,像条冰冷的蛇。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没什麽大事,就是……可能需要在医院观察几天。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电话被匆匆挂断,忙音像针一样扎进鹿槿灼的耳朵。她冲进房间换衣服,手在发抖,连纽扣都扣错了位置。她太了解季槐了,他越是说“没事”,越是有事,那语气里的隐忍,像极了她当初被确诊时的样子。
周奶奶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看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赶紧问:“怎麽了这是?”
“周奶奶,季槐在医院出事了!”鹿槿灼的眼泪掉下来,“他不肯说是什麽事,我得去找他!”
老人家的脸色瞬间变了,赶紧从柜子里拿出她的外套:“我跟你一起去!别慌,小槐那孩子命硬,不会有事的。”
坐在去医院的车上,鹿槿灼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手心全是汗。她想起季槐手背上那道旧疤,是抢救她时被碎玻璃划的;想起他总在口袋里放着的薄荷糖,是防备咳嗽的;想起他昨晚临走时,笑着说“等我回来给你带油条”——原来很多告别,都藏在最平常的话里。
找到季槐时,他坐在检验科门口的长椅上,白大褂已经换了干净的,却依然掩不住眼底的灰败。看见鹿槿灼,他慌忙站起身,手往後背藏了藏,大概是不想让她看见那道伤。
“你怎麽来了?”他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鹿槿灼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的手背看。纱布已经被血浸透了,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红。她走过去,轻轻揭开纱布,那道浅浅的划痕旁,还留着圈暗红的印记,是血珠溅过的痕迹。
“小张都告诉我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季槐,看着我。”
他擡起头,眼眶红得像兔子,里面的恐惧和绝望,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脏。“小灼,”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可能……”
“没有可能。”鹿槿灼打断他,握住他受伤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他一颤,“确认试验还没出来,就算出来了,也有阻断药,我们还有时间。”
她的冷静像剂强心针,季槐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我怕……我怕像他一样,怕传染给你,怕……”
“不怕。”鹿槿灼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带着眼泪的咸,“当年我确诊的时候,你也是这麽告诉我的。现在换我告诉你,不怕。”
周奶奶站在远处,抹着眼泪,却没过来打扰。晨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把两个交握的手照得发亮,像在黑暗里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阻断药很苦,像浓缩了所有的绝望。季槐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手里的白色药片,迟迟不肯放进嘴里。鹿槿灼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颗水果糖,是他以前总给她备着的那种。
“吃了药,我就给你吃糖。”她的声音很温柔,像哄个怕吃药的孩子。
他擡起头,看着她眼里的坚定,忽然把药片放进嘴里,苦意瞬间在舌尖炸开,比任何中药都难咽。鹿槿灼立刻把水果糖塞进他嘴里,甜味混着药的苦,像他们此刻的日子——有恐惧,有绝望,却还有彼此的甜,撑着他们往前走。
“家属来了。”小张匆匆跑过来,脸色很难看,“在外面闹呢,说我们故意拖延,还说……还说要投诉你。”
季槐捏着糖纸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鹿槿灼站起身:“我去看看。”
她走到急诊大厅,看见那个男人的妻子正撒泼打滚,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医生故意刁难。鹿槿灼走过去,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喧闹都安静下来:“你知道你丈夫有艾滋病吗?”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惨白。
“季医生为了救他,被他的血溅到了伤口上,现在可能被感染。”鹿槿灼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愤怒,“你隐瞒病史的时候,想过会害了别人吗?想过会毁了另一个家庭吗?”
女人瘫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眼里的恐惧比刚才的哭喊更真实。
鹿槿灼没再看她,转身往回走。阳光落在她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她忽然觉得,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疾病,是人心的自私和冷漠,像把藏在暗处的刀,在你拼尽全力救人的时候,从背後给你致命一击。
回到长椅旁,季槐正望着窗外发呆。鹿槿灼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握住他没受伤的手:“别想了,我们还有阻断药,还有彼此,还有很多日子要过。”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里面的灰败渐渐被暖意取代。“嗯。”他点点头,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有你在,就不怕。”
走廊的风带着消毒水的味,吹起两人交握的手。鹿槿灼忽然想起老院的玻璃罐,想起那株顶冰的荠菜,原来生命里总有突如其来的寒冬,但只要还有彼此的温度,就总有勇气,等下一个春天。
确认试验的结果要等七天。这七天像七年那麽长,却也像七秒那麽短——因为他们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会牵着彼此的手,把日子过下去,像从前那样,像以後那样,永不放手。
白大褂上的血迹已经洗干净了,却像道刻在心上的疤,提醒着他们生命的脆弱,也见证着彼此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