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玻璃墙
凌晨三点,监护仪的警报声刺破寂静。
鹿槿灼猛地睁开眼时,喉咙里像塞着团烧红的铁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她挣扎着想按响呼叫铃,指尖却连擡起的力气都没有,视线里的天花板在旋转,白色的墙皮渗出诡异的纹路,像极了化疗後脱落的头皮碎屑。
“季槐……”她用气声呢喃,舌尖尝到铁锈味——是牙龈出血了。昨晚睡前季槐替她擦嘴角时还笑着说“血小板回升了,明天就能从普通病房转去康复区”,可现在,身体里的力气正顺着冷汗往外淌,像被戳破的热水袋。
监护仪的尖啸越来越急,红绿色的数字在眼前炸开。鹿槿灼忽然觉得很可笑,她花了三个月跟癌细胞死磕,熬过了呕吐到胃出血的化疗,扛过了整夜咳血的凶险,却要栽在一场突发的感染性休克上?她偏过头,看见季槐趴在床边的折叠床上,侧脸在应急灯的绿光里泛着青灰,睫毛上还沾着没擦净的眼屎——他守了她七天,每天只敢睡三小时。
“别吵他……”她想擡手捂住警报器,手腕却重重砸在床沿。这一下倒像是惊醒了混沌,那些被强压下去的念头突然翻涌上来:掉光的头发丶溃烂的口腔丶镜子里像鬼一样的脸,还有季槐藏在白大褂口袋里的病危通知书(她昨天无意中瞥见的,上面的“预後极差”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原来他每天笑着说“好转了”,是骗她的。
鹿槿灼闭上眼,任由黑暗漫上来。其实早该累了,从第一次化疗後吃不下半碗粥开始,从看见妈妈留下的毛线书被泪水泡烂开始,从季槐在走廊尽头偷偷抹眼泪开始。她像块被反复捶打的铁皮,锈迹已经爬进骨头缝里,与其等着被彻底碾碎,不如自己按下停止键。
她用最後一丝力气侧过身,膝盖顶着床沿发力——只要滚下去,撞到地上的金属支架,或许就能让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彻底散架。
“砰!”
身体砸在地板上的瞬间,她听见季槐的惊叫声。
ICU的玻璃墙是冷的。
季槐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里面的鹿槿灼浑身插满管子,呼吸机的管子从嘴角延伸出来,随着胸廓起伏规律地颤动,像条寄生的虫子。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像条濒死的鱼,每一次波动都拽着他的神经。
“感染性休克引发多器官衰竭,”主治医生的声音在身後发飘,“我们已经用了最高级别的抗生素,但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免疫系统几乎崩溃……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准备什麽?”季槐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准备她死吗?”
医生叹了口气:“她的血小板指数断崖式下降,凝血功能障碍,昨晚还出现了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的征兆……”
“我不管什麽征兆!”季槐猛地转身,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医生的文件夹,“她昨天还能笑着说要绣完那个木槿香囊,她不会死的!”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老扶着拄拐杖的周奶奶快步走来,老太太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宝蓝色的围巾,毛线针脚在颤抖:“小灼……小灼怎麽会突然这样?”
“她自己滚下床的。”季槐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她想……”他说不下去,喉咙被堵住了。早上护士来换液时说,床沿的护栏是松开的,监控里鹿槿灼的动作很慢,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朝着支架的方向倒下去。
他怎麽就睡着了呢?明明睡前还握着她的手说“天亮就带你去看老院的木槿”,明明她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动了动,像在回应……
“傻孩子……”周奶奶把围巾贴在玻璃上,泪水砸在毛线纹路里,“奶奶的围巾还没给你围热乎呢,你怎麽就不听话了……”
周老拍着老伴的背,看向季槐时眼眶发红:“鹿医生以前总说,小灼这孩子看着柔,骨子里比谁都犟。她不是想走,是怕拖累你啊。”
季槐的视线重新落回玻璃墙内。鹿槿灼的眼角沁出一滴泪,顺着鬓角滑进枕头里,像没来得及落下的雨。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她趁他去打水,偷偷在日记本上写:“如果我走了,把我的头发和木槿花埋在一起,季槐会不会记得我?”
那时他以为是玩笑,还抢过本子画了个丑丑的笑脸,说“再胡说就不给你读手术笔记了”。
ICU的探视时间只有半小时。
季槐换上隔离服进去时,鹿槿灼醒着,眼珠在转动,却没聚焦。他握住她没插针的左手,那只手凉得像块冰,指甲盖泛着青紫色。
“小灼,我带了样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是她收集的头发,红绳捆着的那束,“你看,我给你找着了。”
他把布包塞进她的掌心,用自己的手裹住,指尖触到她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化疗後说“打针一点都不疼,比爸爸给我拔牙轻多了”。
鹿槿灼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抓紧布包。
“老院的木槿落了好多花,我捡了些回来,晒成了干花。”季槐的声音在隔离服里闷闷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做香囊,就用你绣了一半的那块布,我已经把线穿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片压干的木槿花瓣,旁边粘着两根极细的黑发——是他昨天从她枕头上捡的。
“你看,”他把盒子放在探视窗能看见的地方,“我们的‘时光盒’又多了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