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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土下的新芽（第1页）

冻土下的新芽

老院的晨雾带着霜气，贴在窗玻璃上凝成细碎的冰花。鹿槿灼躺在铺着棉絮的藤椅上，身上盖着周奶奶织的厚毛毯，呼吸轻得像羽毛。季槐蹲在她脚边，替她掖好毛毯边角，指尖触到她露在外面的脚踝，冰凉的，像块浸在雪水里的玉。

“今天温度又降了。”他轻声说，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炭块，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摇晃晃的，像幅流动的画。

鹿槿灼的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这些天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眨眨眼，或者轻轻捏捏他的手指，像在确认他是否还在。

周奶奶端着熬好的米汤进来，瓷碗的边缘还冒着热气：“试试能不能喂进去点？昨天熬的南瓜粥，她好歹喝了两口。”

季槐接过碗，用小勺舀了点米汤，放在唇边吹凉，才慢慢送到鹿槿灼嘴边。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张开，米汤顺着嘴角流下来，打湿了下巴上的绒毛。

“算了，”周奶奶叹了口气，接过空碗，“不勉强她了，饿了自然会吃。”她看着藤椅上瘦得脱形的人，眼圈红了红，“这孩子，以前多能吃啊，一顿能吃两个肉包子，还抢季槐碗里的……”

季槐没接话，只是拿纸巾擦去鹿槿灼嘴角的米汤，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他想起她第一次来老院吃饭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坐在小板凳上，腿还够不着地，却吃得一脸认真，嘴角沾着饭粒也不自知。

那时的阳光也像今天这样，透过木槿树的枝桠，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午後雾散了，阳光露出点微弱的暖。季槐把藤椅推到院子里，让鹿槿灼晒晒太阳。木槿树的枝桠上，那几个嫩绿的芽苞又鼓了些，像裹着层薄绿的蜡，在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你看，”他握住她的手，轻轻碰了碰离得最近的芽苞，“快开了。”

鹿槿灼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季槐的心忽然一紧——这是她昏睡以来，第一次有这麽明显的反应。他赶紧俯身，把耳朵凑近她的唇边，听见她喉咙里发出点极轻的气音，像小猫在哼唧。

“疼吗？”他问，指尖抚过她後颈的肿块——那里的皮肤已经有些发亮，是癌细胞扩散的征兆。

她没回答，只是睫毛上沾了点阳光，像落了层金粉。季槐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桂花，是去年秋天他和她一起摘的，当时她还笑着说“要存起来做明年的桂花糕”。

他把布包放在她鼻尖，轻轻捏了捏，桂花的甜香漫开来，带着老院独有的暖意。鹿槿灼的鼻翼动了动，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在嗅那缕香气。

季槐的眼眶热了热。原来有些记忆，就算被病痛模糊了意识，也能被熟悉的味道唤醒；原来有些牵挂，就算说不出话，也能藏在呼吸里，藏在指尖的颤抖里。

傍晚时分，林薇带着老主任来了。老主任给鹿槿灼做了简单的检查，听了听她的心跳，又看了看她的瞳孔，最後对着季槐摇了摇头。

“各项机能都在衰退，”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无奈，“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她自己了。”他拍了拍季槐的肩膀，“别太熬着，她知道你在，就够了。”

林薇留下来帮着收拾屋子，看见墙角堆着的康复器械，眼圈红了：“这些东西，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用呢。”

“会有机会的。”季槐的声音很坚定，像在说服自己，“等她好点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练，不着急，一天走一步都行。”

林薇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把散落在地上的绣花针捡起来，放进那个没绣完的绒帽里。绒帽上的木槿花只绣了半朵，针还插在布面上，像只停在半途的蝶。

“我妈说，等小灼好了，她就教她做酸汤肥牛，”林薇的声音带着哽咽，“说要让她多吃点，补补身子……”

季槐别过脸，看着窗外的木槿树。暮色渐渐浓了，芽苞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却像有股无形的劲儿，在里面憋着，等着破土而出的那天。

深夜，季槐守在藤椅边，握着鹿槿灼的手。炭盆里的火快灭了，屋里渐渐冷下来，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的毛毯上，又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焐着。

她的手很轻，像片羽毛，却带着种奇异的韧性，就算在昏睡中，指尖也偶尔会动一下，像是在抓紧什麽。

季槐忽然想起他们埋在树下的时光胶囊。他起身走到木槿树旁，用手刨开表层的冻土，摸到那个变形的铁皮罐。罐子里的东西大多已经受潮，那张“永远在一起”的涂鸦却还能看清，两个举着手术刀和气球的小人，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把铁皮罐抱回屋里，放在鹿槿灼的藤椅旁。罐子里的橘子糖早就化了，只剩下黏糊糊的糖纸，却还能闻到淡淡的甜香。

“你看，”他轻声说，指尖拂过糖纸上模糊的图案，“我们的约定，都在这里呢。”

鹿槿灼的呼吸忽然变得平稳了些，眉头也舒展了，像是做了个安稳的梦。季槐靠在藤椅边，听着她浅促的呼吸，眼皮越来越沉。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见鹿槿灼坐了起来，穿着那件鹅黄色的毛衣，手里举着没绣完的绒帽，笑着说“季槐你看，花开了”。他擡头，看见木槿树的枝桠上，粉白色的花一朵接一朵地绽开，像落了满树的星子。

窗外的月光透过云层，落在冻土上，也落在藤椅旁的铁皮罐上。罐子里的糖纸在光下泛着微光，像在说：别急，春天已经在路上了，就算此刻冻土覆盖，底下的新芽，也在悄悄攒着劲儿呢。

季槐的嘴角带着笑意，握着鹿槿灼的手，渐渐沉入了梦乡。在梦里，老院的木槿花开得正盛，而他的姑娘，正笑着朝他跑来，像小时候那样，喊着他的名字，带着满身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