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孙偍带了消息给我。”
“便是那时,其实我仍想与金人交锋,所以才派张相公继续督战。可是后来,朝廷内部主和的声音越来越响。没过多久,原说不插手北伐一事的太上,突然将我叫去德寿宫,他对我说……”
话至此处,赵昚却突然顿住。他没有立刻说下去,似乎接下来要说的是难以启齿之语,他需要先给自己一些勇气。
“太上对兄长说了什么?”
良久,赵昚终于启唇,一字一句,疲累而悲凉:“太上告诉我,若想继续北伐,除非他死了。他让我踩着他的尸体去北伐。”
赵清存倏地向后退了半步。他听明白了,赵构此言是威胁,是恫吓,亦是压制。
赵构实在是太了解他这养子,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赵昚就是太有情。
——情厚而宽仁,情孝而怯让。
赵清存咬着牙,只觉胸中块垒难平……好,兄长仁厚孝顺,那他这个做弟弟的今日就偏要当个不仁不孝之徒!
“太上罪孽深重,兄长若是一味愚孝……”
“放肆!”
赵清存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昚厉声打断。
可赵清存已端的是不管不顾,他深吸一口气,非要继续说下去:
“往日诸事,旁人皆被蒙蔽,兄长却不可能不知……太上罪行若是细论起来,件件桩桩皆令人不齿。”
“太祖立国之初便立下誓约,大宋绝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之人。可太上却因为太学生欧阳澈上书指责其沉湎女色,就将其斩首于应天府。”
“昔年苗傅与刘正彦之所以发动兵变,乃因太上重用国蠹民贼,任由那些恶宦吸民血、食民膏。”
“太上自南渡之后便一味逃跑,只想对金媾和,他为了促成绍兴和议,在岳元帅进兵朱仙镇,眼看胜利在望之时,连下十二道金字牌迫其收兵,自此社稷江山无由再复!”
“太上指使秦桧诬陷忠良,迫害朝堂上诸多忠直良臣!他究竟是何居心,他敢不敢在大祀之日说给太祖太宗听?!”
赵清存越说越愤慨,言辞激烈直至口不择言地步:
“秦桧那狗官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奸佞小人,必然遗臭万年。兄长你也知道,秦桧不过是只出头乌鸦罢了……”
赵昚耳闻不妙,刚想开口喝止,却听赵清存猛然拔高嗓音,厉声骂道:
“那个最该跪在岳元帅墓前为自己的无耻而忏悔的人——是太上皇!!!”
话音未落,但见赵昚抡起手中那块金字牌,对准赵清存便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闷响,沉甸甸的金字牌砸在赵清存额角,彻底断成两半。
赵清存没有躲,他任凭金字牌砸过来,任凭其碎落委地,亦任凭一道血痕沿着额角缓缓淌落。
“竖子不知死活!”赵昚怒斥。
赵清存抬手抹了一把额上鲜血,嗤笑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其实兄长心里很有数。”
“跪下!!!”
赵清存倒是很听话,一掀衣摆就跪在了赵昚面前。可他虽跪却不卑,把个脊梁骨挺得笔直,朗声说道:
“臣恳请陛下褫夺臣之爵位,将臣贬为庶民。臣将赶赴前线投奔吴大帅,臣誓死守土,绝不向金人低头!……陛下与太上愿意与北虏称叔道侄,臣不愿意!”
话语铮铮如铁,句句锋利,毫不留情地刮在赵昚心上。
今日倘若对他说这些话的是随便哪个标榜“文死谏”的迂腐臣子,他赵昚可以一笑了之,只当他们拎不清家国大势,不会介意分毫。
可现在,说这话的居然是一直以来与他最为亲近、最为相知,是他如埙如箎的弟弟!
赵昚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赵珝……你要与我了断干系?你是认真的?”气极了就想笑,笑声在喉咙里摩擦着,话音也变得扭曲。
赵清存抬手指向自己眉心那瓣兰花,道:“此物是如何来的,兄长最是清楚。旁人皆以为这是天生,其实……这是面涅!”
话语停顿,赵清存挑了挑唇角,面上浮起一丝讥讽笑意。
大宋子民虽喜纹身,但却鲜少有人会主动将之纹在脸上,因为纹脸乃刑罚之一种,唤作“面涅”。可赵清存却偏要在眉心刺锦,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惩罚。
“昔年我之所以决定于眉间刺下此痕,其实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我与你们这些人不同,我本就不是什么富贵郡王,也不是什么远房宗室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天生就是个会打洞的老鼠崽子,兄长又不是不知道。”
“你给我住口!”赵昚厉喝,想阻止赵清存的浑说。
可赵昚越想阻止,赵清存就越是血气上涌,此刻他已然不想再顾忌什么尊卑有序,甚至对太上皇直呼其名:
“赵构派兵围剿洞庭湖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父亲死去,这种痛苦陛下能明白吗?!我本就是反贼之子,陛下也不是第一天知晓此事!我早就想说,我忍那赵构已经忍了太久!”
此言一出,赵昚只觉怒火攻心,口中泛起阵阵血腥——赵清存真是疯了,疯了,疯了!
赵昚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弟弟,怒道:“我平日就是太惯着你,太纵容你!我看你是不打不行!”
“来人!”皇帝一迭声唤着,“给朕来人!”
候在不远处的数名内侍听到皇帝呼喝,立刻以极快的速度鱼贯跑至。
赵昚指着跪在地上的赵清存,语无伦次地叱道:“把泸川郡王给朕拖下去!拖下去重责!给朕狠狠打!”——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岳飞对赵昚的褒奖之语出自《宋史》,本书引用时略有缩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