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彼此
宫人低眉顺眼,鱼贯而入,各捧铜盆丶巾帕丶青盐等漱洗之物,敛声屏气侍立两侧。
江疏影已复往日太後雍容,唯眉眼间较寻常更添几分柔和。她率先起身,任宫女伺候漱口净面,动作从容不迫。苏挽霓亦敛定心神,强压心头悸动与羞赧,学着太後模样,听凭宫人摆布。
二人皆默,殿内唯有细微水声与衣料摩挲的窸窣轻响。偶有目光不经意相撞,苏挽霓便慌忙垂下眼睫,耳根泛起薄红;江疏影唇角则会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浅弧,转瞬即逝。
梳洗既毕,宫女为太後挽就简约庄重的发髻,仅簪一支碧玉棱花簪,清贵逼人。苏挽霓梳妆妥帖,正欲开口,一名青衫女官躬身趋前,柔声禀道:“太後娘娘,皇後娘娘,早膳已备妥,请移驾偏殿。”
江疏影微颔首,自然而然地向苏挽霓伸出手。苏挽霓迟疑片瞬,终在宫人目光注视下,将手轻轻放入她掌心。二人携手并肩,于宫娥簇拥中,缓步向偏殿行去。
偏殿内,紫檀木嵌螺钿圆桌已摆妥碗碟,几样精致清淡的早膳氤氲着温热气息,沁人心脾。
先前那名女官上前一步,细声报着菜名:“禀太後丶皇後,今日备有鸡丝燕窝粥,文火慢炖两时辰,最是温补;这是蟹黄灌汤包,皮薄馅足,汤汁鲜甜;另有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香甜软糯;佐以胭脂鹅脯丶香油脆笋丶酱香乳瓜三碟小菜,再加一碟新制蜜渍金桔开胃;羹汤则是火腿鲜笋汤,去油留鲜,清润可口。”
菜品虽不多,却样样精致,顾及年节间恐有的积食,口味偏于清淡爽口,足见御膳房用心。
江疏影扫过桌面,目光落于苏挽霓身上,温声道:“折腾一夜,又起得早,多吃些。”说罢,亲自执玉箸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栗粉糕——糕体小巧,点缀着金桂花,煞是可人——放入苏挽霓面前碟中。
苏挽霓望着碟中糕点,擡眼望向太後,心头甜意蔓延,轻轻“嗯”了一声,小口品尝。糕体入口即化,桂花香气与栗子清甜完美相融,滋味绝佳。
席间二人未再多言,只静静用膳。然经昨夜之後,那份默契与温情愈发浓稠,于无声中流淌在空气里。侍立一旁的宫人亦能隐约察觉,今日太後与皇後之间,氛围格外不同——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丶更深沉的亲近与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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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午後,慈宁宫後院荼蘼架下,雪白花瓣被暖风揉碎,簌簌落满青石阶。
苏挽霓斜倚青竹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卷着江疏影的衣袖,忽仰起脸,眸中流光跳跃:“影姐姐,你说,是荼蘼香,还是我新调的鹅梨帐中香更胜一筹?”
江疏影正执卷品读地方志,闻言垂眸,见她眼尾碎光流转,忽倾身靠近。苏挽霓下意识闭眼,却只觉发间微沉——原是江疏影折了半枝荼蘼,细细簪进她的堕马髻。
“花不及人。”温热气息掠过耳垂,书卷轻抵她下巴,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昨日让你抄的《诗经》,可曾完成?”
“抄到《月出》篇便困了……”苏挽霓顺势偎进她怀中,指尖勾着对方腰间双鱼佩的穗子,软声呢喃,“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影姐姐便是这般如玉之人。”
江疏影低笑出声,掌心覆上她後颈轻轻揉捏:“偷懒还敢念歪诗。”
忽有宫人捧着冰鉴从旁经过,苏挽霓慌忙欲起身,却被江疏影圈住腰肢禁锢在原处。她面不改色挥退宫人,待脚步声远去,才咬着她耳尖低语:“此刻倒知道怕了?”
这话九分戏谑,却藏着一分不容置疑的占有。苏挽霓耳根漫上霞色,忽翻身将人压倒在纷落花雨里,云鬓蹭着对方侧颈,娇声道:“那臣妾今日偏要犯上……”
话未说完,唇瓣便被温热覆住。书卷滑落青石,惊起三两栖蝶,振翅掠过漫天飞英。
待夕阳将花架染成蜜色,江疏影抚着怀中人散乱的长发,忽觉肩头微痛。垂眸望去,只见苏挽霓正叼着她中衣细细的肩带,眼波横流,带着狡黠:“留个印记,让影姐姐今日时时想着我。”
“顽皮。”江疏影捏了捏她的鼻尖,却纵容那点细微刺痛渗进肌理。暮风卷着残香掠过相贴的额间,她轻声哼起旧年姑苏小调,在苏挽霓逐渐平稳的呼吸里,将案上未完的政事摞成了温柔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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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苏挽霓侧躺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江疏影披散在枕上的墨发,
目光似黏在了身旁人脸上,怎麽也看不够。
“影姐姐……”她又轻轻唤了一声。这三字仿佛成了她近日最爱的消遣,每多唤一次,心口的蜜意便多溢出一分。
江疏影闭着眼,似已入眠,唇角却在她唤出声时,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她未应声,只是原本平放在身侧的手擡起,精准捉住那只作乱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隔着一层薄薄的丝质寝衣,苏挽霓能清晰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回应她无声的呼唤。
她脸颊悄悄染上红晕,指尖在江疏影掌心轻轻挠了挠,像只不安分的小猫。
“怎麽还不睡?”江疏影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倦意特有的低沉沙哑,在静谧夜里显得格外缱绻。她依旧未睁眼,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舍不得睡。”苏挽霓挪动身子,愈发贴近她,将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声音闷闷的,带着撒娇的意味,“怕一闭眼,再醒来,便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江疏影闻言,缓缓睁开眼眸。昏暗光线下,她的目光深邃而专注,落在苏挽霓带着些许不安的脸上。她松开手,转而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指腹温柔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
“傻话。”她低斥一声,语气里却满是疼惜,“哀家就在这里,还能跑到哪里去?”
“那影姐姐答应我,以後无人之时,都让我这般唤你,好不好?”苏挽霓趁势追问,眼眸亮晶晶的,盛满了期盼。
江疏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似要望进她灵魂深处。良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里无半分无奈,唯有无尽纵容。
“依你。”
简单二字,却让苏挽霓笑逐颜开,仿佛得了世间最珍贵的承诺。她得寸进尺地凑上前,在江疏影唇角飞快印下一个轻吻,随即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儿,迅速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笑眼。
江疏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她未再多言,只是伸手将那个缩成一团的人儿重新捞回怀中,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脊,宛若安抚孩童。
“睡吧。”她闭上眼,下颌轻抵着苏挽霓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安心,“明日海棠花开,哀……我陪你去赏。”
她未用“哀家”,只用了“我”。
苏挽霓的心瞬间被这细微转变填得满满当当,所有不安与彷徨尽数烟消云散。她在那个散发着熟悉冷香的怀抱里寻得最舒适的位置,安心闭上双眼。
“嗯,影姐姐也睡。”她含糊应着,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
长明灯静静燃烧,帐内相拥而眠的二人,呼吸交融,身影在纱幔上投下相依相偎的柔和轮廓。重重宫闱深处,她们小心翼翼守护着这份不容于世的情愫,恰似守护着暗夜里独自绽放的幽兰,只为彼此,吐露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