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六千次次,为何一次也不曾回头看过?
独孤明河拼尽全力朝月车追赶,但那轮圆月就像神话传说中神射手永远遥不可及的爱人,任由他如何追赶,永远离他一步之遥。
月车直直砸入海面,发出惊天动地的浪声。
溅起的海水高达数千丈,浇灭了无数流星上的火焰,连花香也席卷得一干二净,梦一般的流星雨似乎真的只是一场幻觉。
海面再一次变得像冰一样,拒绝任何人的进入。
独孤明河跪在海面上,低头怔怔看着月车离他越来越远。海水之下,砗磲缓缓阖上,百年未见的人一如百年之前,再一次沉入他无力触及的深渊。
黑夜重新陷入荒凉与死寂。
良久,冰面突然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有什麽巨物在遥远的海底翻动。
一瞬间,凝固的一切重新活泛起来。龙吐珠熊熊燃烧,如同一片宽广的星云,朝海面笼罩而来。浓烈的香雾蒸腾呼啸而起,几乎能把人醉死。
同一时间,一头大鱼撞破冰层,从海水里跃入空中。
它在星云中穿梭嬉戏,沾了满身星沙,又重新落入水中。
越来越多的大鱼跃出水面,在它们身後,鲛人隐匿在海底唱起歌谣。
那是烛龙之歌,歌声沉重如青铜器,又轻盈如飞羽。音符成群结队在流星中游曳,一路上留下点点金尘,像缥缈的丝带将星云绑缚。
在无数火焰和星光中,有人骑鲸而来。
那是最後一尾姗姗来迟的大鱼,在火焰和星光都最盛的时候才从水面一跃而出。
鱼身上有人背光而来,眉目隐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却依旧像是一抹溶溶月色,让所有星辉焰火都就此失色,沦为黯淡的陪衬。
鲸鱼缓缓游动到独孤明河面前,虔诚地低下头颅。
独孤明河朝那人伸出手,却只敢轻碰他的衣摆。
燕尾青的丝绢水一样滑过指尖——
不是幻觉。
那人柔柔朝他一笑,声音如此熟悉。
“明河。”
独孤明河落下眼泪。那是一颗一百年就该落下的眼泪,在心中积压了数百年,才终于找到流出的机会。
“预言说,一百年後,阿拂就会回来。”
“是,他没有骗你。我回来了。”
贺拂耽滑下鲸背,在独孤明河面前蹲下身来。他万分珍惜地捧起独孤明河的脸,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早该告诉你的。”
他看着面前人微笑,琉璃一样的眼睛倒映着万千流转星光。
“我也喜欢明河。”
独孤明河怔怔望着他,仿佛他的话是难以理解的天外梵音。
“我在做梦吗,阿拂?”
贺拂耽的回答是把人深深拥入怀中。
不是梦。
这样长久的丶温热的怀抱,即使是在梦境里也太过奢侈。梦中的阿拂总是远远站在天际,偶尔低头看来一眼,就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梦。
他们太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拥抱。
独孤明河沉浸在这样温暖无言的怀抱中,一百年的疲惫与疼痛这才悉数席卷而来。
他整整百年不曾入睡,每一夜都在银河上与漫天龙吐珠无眠对坐,一朝得偿所愿,就困倦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他想要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双手却毫无力气,只能虚虚笼住,近乎可怜地哀求怀中人不要弃他而去。
贺拂耽轻轻拍着他的背:“睡吧,明河。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最後一丝清醒的意识也在着温柔诱哄的话语中陷入沉睡。
金乌飞过头顶,双翅展开来遮天蔽日,飞得很慢,却是只靠着自己的力量。
越过界壁之前它引吭高歌一声,贺拂耽亦回之以微笑,为它的勇敢轻轻鼓掌。
身後,虞渊的大雪渐渐化去,这里重新变作潮湿温暖的地方。或许明年,就会再次变成一片麦田与花海,再次洋溢燕脂酒的香气。
面前,深海之下传来隆隆的响声,海底神庙终于垮塌,封印破碎,葬身于此的神尊却不曾复生。那具身体上最後一点神力化作风丝,飘向天空,飘向那座莲花城池。
那里欢声笑语都化作沙土,亭台楼阁却在最後时刻被远道而来的风丝牵引着,重新变得无比坚固。
红莲渐渐变作初始时雪白纯净的模样,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风丝在莲瓣上设下封印,隔绝了心怀恶念之人的探查,却欢迎心思纯净的衆生前来做客。
曾经吞噬的血线从那些花瓣上垂落,将六界所有生灵变成傀儡,想要掠夺他们的生命。即使红线断裂,却也依然变成梦魇,至少会惊扰这一晚安眠。
因此贺拂耽擡手,将这具死而复生的身体中最後的神力凝聚在指尖,然後毫不吝惜地逼出。
神力化作无数翩翩起舞的蓝蝶,翅膀上拖曳着无数美梦,趁着天亮丶趁着这个世界还未醒来,飞向六界衆生的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