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卫东那顿羊肉汤酒,像在肖霄冰冷沉寂的湖面般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希望的微光或许依旧遥远,但至少,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了。有了李卫东这个仗义又门路活络的兄弟,寻找苏晨的事情,总算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或许可行的路径。而那个“合伙干”的提议,更像是一根抛向即将溺毙之人的绳索,虽然粗糙,却蕴含着改变现状的切实可能。
然而,现实的压力并未因此有丝毫减轻。打零工的艰辛依旧,寻找苏晨的困境依然如铜墙铁壁。李卫东那边打听消息需要时间,也需要“活动经费”——这是李卫东的原话,意思是要请那些道上的哥们儿喝酒吃饭,才能撬开他们的嘴。钱,成了横亘在一切面前最现实、最紧迫的难关。
肖霄更加拼命地干活。码头、建筑工地、甚至帮人蹬三轮车拉货,只要给钱,再脏再累的活他都抢着去。每一天下来,他都筋疲力尽,肌肉酸痛,身上沾满灰尘和汗水混合的污渍。但每天晚上,他都会和李卫东在约好的小饭馆或者某个街角碰头,交流各自有限的进展。
李卫东那边消息零碎而模糊。有哥们儿说好像在哪个纺织厂的宿舍区见过一个像肖霄描述的女人,但厂子好几个,宿舍区更大,无从找起;又有人说陈国平似乎的确经常往杨浦区那边跑,具体去干什么不清楚;还有更离谱的,说苏晨可能早就嫁了个华侨出国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每一条线索,肖霄都死死记住,反复咀嚼,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放过。
而关于“做生意”的本钱,两人更是挠头。肖霄打零工的收入勉强糊口,李卫东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两人凑在一起,掰着手指头算,连最初级的“启动资金”都差得远。现实的困窘,像冰冷的雨水,一次次浇熄他们刚刚燃起的斗志。
这天下午,肖霄在一个新建的工地扛完水泥包,领了当天微薄的工钱,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灰尘和汗水黏在皮肤上,又痒又难受。他不想这么早回家面对父母担忧又无奈的眼神,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既是放松僵硬的肌肉,也奢望着能再次撞上那个几乎认定是幻觉的蓝色身影。
o年代初的上海街头,正以一种笨拙而又生机勃勃的姿态,悄然生着变化。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枝,洒在熙攘的人群身上。主要的街道上,依旧是蓝灰绿的主流色调,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汇成庞大的车流。公交车拖着“大辫子”,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售票员探出半个身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上海话大声报着站名。
但如果你细心观察,就能现许多不同于前几年的新鲜迹象。一些临街的住户,胆子大些的,悄悄把窗户开大,或者干脆在门口支起一个小小的木板,上面摆些自家加工的吃食——茶叶蛋、煮玉米、五分钱一杯的橘子水,或者是一些针头线脑、橡皮筋、明星贴画之类的小商品。经营者多是些头花白的老人或者戴着袖套的家庭妇女,他们脸上带着既期盼又有些忐忑的神情,警惕地留意着四周,显然对这种“投机倒把”的行为还心有余悸。
在一些相对偏僻的街角或者弄堂口,开始出现一些更加固定的摊位。大多是卖服装的,一根竹竿挑起几件“时髦”的的确良衬衫、喇叭裤或者带着夸张商标的仿冒“旅游鞋”;也有修鞋的、剃头的、磨剪刀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混合着油炸食品的香气、劣质化妆品的香味、以及永远不会缺席的汽车尾气味和煤烟味。
这就是最初期的“个体户”雏形,像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小草,试探着政策的风向和市场的需求。人们围着这些摊位,好奇地观望着,评头论足,真正下手购买的多是些追求新潮的年轻人。一种躁动的、渴望改变生活、改善经济的欲望,在看似平静的市井生活下暗暗涌流。
肖霄走过一个卖录音磁带的地摊,摊主是个穿着花衬衫、留着长头的年轻男人,录音机里大声播放着邓丽君软绵绵的《甜蜜蜜》,这在那时还被一些人视为“靡靡之音”。几个小青年围着,挑选着磁带,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他又看到一个卖塑料箍和彩色丝巾的摊位,几个女青年挤在那里,比划着,嬉笑着。
这一切,都让肖霄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近十年的脱节,使得他对这座城市的快变化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他的目光依旧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路过的年轻女子,尤其是那些牵着小孩的。
就在他经过一个相对热闹的街市口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声。只见人群像潮水一样向两边分开,一辆显然是失了控的脚踏三轮车,正歪歪扭扭、加朝着人群冲过来!驾车的是一位头花白的老先生,他显然吓坏了,拼命想捏闸却不得法,脸上毫无血色,只是惊慌地喊着:“让开!快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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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的前进路线上,正好有一个摆在地上卖鸡蛋的矮摊,摊主是一位农村打扮的老太太,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三轮车朝着她那一篮篮珍贵的鸡蛋冲去!那可能是她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指望!
周围的人都出了惊呼,但事突然,谁也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之际!肖霄几乎是想都没想,在黑土地锤炼出的本能和那股子深植于心的良善驱使下,他一个箭步猛冲上去!他没有去拦那失控的三轮车——那根本拦不住——而是猛地扑向那个吓傻了的老太太,抱着她就地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了车轮!
“哗啦——哐当!”几乎是同时,失控的三轮车重重地撞上了鸡蛋摊子!竹篮被撞翻,鸡蛋飞溅开来,黄的白的流了一地。三轮车也终于失去了平衡,侧翻在地,车上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那位老先生也被甩了出来,摔在地上,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现场一片狼藉。蛋液横流,老先生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老太太惊魂未定,坐在被撞烂的摊子旁嚎啕大哭。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围了上来。
肖霄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自己沾了一身的尘土和蛋清,赶紧先去扶那位老先生:“老先生,您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老先生看起来有七十多岁年纪,穿着整洁的中山装,戴着眼镜,像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擦破了一块皮,渗着血丝,他捂着胸口,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摔得不轻,但意识还清醒。
“我……我没事……谢谢……谢谢你,小伙子……”老先生喘着气,抓住肖霄的胳膊,试图坐起来,脸上满是后怕和感激,“闸……闸突然坏了……控制不住……”
这时,人群外挤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当时少见的皮夹克,头梳得一丝不苟,面色焦急万分。他一眼看到地上的老先生,脸都吓白了,惊呼道:“爸!爸!您怎么样?怎么回事?!”
他扑到老先生身边,紧张地检查着他的伤势。
“国华……我没事,多亏了这位小伙子……”老先生指着肖霄,语气虚弱但清晰。
那叫国华的中年男人这才抬头看向肖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小兄弟,太谢谢你了!谢谢你救了我父亲!伤着没有?”他说话带着一点商人的精明和干脆,但感激之情是真诚的。
“我没事。”肖霄摇摇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快看看老先生要不要紧,送医院看看吧。”
“对,对,去医院!”周国华连忙招呼旁边的人帮忙,又对那位还在哭泣的老太太连声道歉,“对不住,阿婆,对不住,鸡蛋我们一定赔,一定加倍赔!”他从皮夹里掏出几张十元的大钞(在那时算是很大面额了),塞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看着钱,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周国华和几个热心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老先生扶起,准备送往附近的医院。临走前,周国华紧紧握住肖霄的手,用力摇了摇:“小兄弟,大恩不言谢!我周国华记下了!你贵姓?在哪里工作?我改天一定登门重谢!”
“我叫肖霄。不用谢,应该的。”肖霄淡淡地说,他并不图什么回报,“赶紧送老先生去医院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