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被“吱呀”一声关上,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只余下缝隙里透进的几缕微尘,在黑暗中无力地漂浮。生锈的铁锁落下,出“咔哒”一声钝响,在这寂静的角落里格外清晰。
几乎是在锁舌卡入锁扣的同一瞬间,沈清徽脸上那惊惧交加、涕泪横流的崩溃神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她蜷缩在墙角的身躯缓缓舒展开,背脊挺直,尽管依旧倚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但那姿态已从任人宰割的羔羊,变成了暂栖于陋室的猛兽。
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冷静地审视着这间囚笼般的柴房。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柴草腐烂的霉味、尘土的气息,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牲畜的膻骚气。角落里堆着些散乱的枯枝和茅草,几件破旧的、看不出原色的农具随意扔在一旁,上面结满了蛛网。地面冰冷而潮湿,透过单薄的灰布衣裙,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
这环境,比之前世冷宫犹有不及。
沈清徽却浑不在意。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那里方才被林大嫂粗鲁拖拽时留下了几道红痕。身体的疲惫和额角的隐痛是真实的,但这具躯壳里苏醒的灵魂,早已习惯了在更恶劣的境遇中保持绝对的清醒。
门外,隐约传来正屋方向的争吵声,是林老五粗嘎的咆哮和林母低低的、带着哭音的辩解,间或夹杂着林大嫂尖利的帮腔。
“……肯定是藏起来了!那副鬼样子,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这是林老五的声音,充满了不耐与贪婪,“银子!还有休书!必须弄到手!老子养她这么大,不能白养!”
“他爹……招娣她……她看着是真不行了,头上还有伤……怕是……怕是吓丢了魂儿……”林母的声音怯懦,带着真切的担忧,却更激怒了林老五。
“屁的丢魂!死了才好!死了干净!趁没断气,把值钱的东西都搜出来!休书也得拿到,说不定还能去陈家再讹一笔!”林老五的逻辑简单而残忍。
“爹,我看那丫头邪门得很,”这是林大嫂的声音,带着几分顾忌,“她说仙家拿走了钱,万一是真的……咱们硬抢,会不会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放你娘的狗屁!”林老五骂骂咧咧,“什么狗屁仙家!老子只认钱!今晚就把柴房搜一遍!不行就打断她的手,看她说不说!”
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共识”,或是林老五的单方面命令。
沈清徽靠在墙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果然如此。
林老五的贪婪,林母的懦弱,林大嫂的自私与畏惧……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这林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粗鄙不堪的宫廷,人性的弱点在这里暴露得更加赤裸和直接。
她并不担心林老五立刻冲进来用强。方才在院门口那一番“仙家拿钱”的表演,结合她状若疯魔的状态和额角的伤,足以在林老五和林大嫂心中种下疑虑的种子。对于愚昧且迷信的底层人而言,“鬼神”之说的威慑力,有时远大于律法和道德。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恐惧,权衡利弊。
而这,正是她需要的缓冲期。
她缓缓闭上眼,并非休息,而是将心神沉入更深的谋算之中。
王婆子……这颗棋子,该动了。
早在决定回林家之前,通过原主零碎的记忆和对村中人际的初步分析,她就已锁定了王婆子这个关键人物。村口的媒婆,兼营些针头线脑,是村里消息最灵通、也最爱传播消息的枢纽。这样的人,用好了,便是她立足此地最初、也是最锐利的耳目与喉舌。
昨日,在镇外与车夫分道扬镳、确定转向回白石村之后,她并非直接抵达。而是在距离村口尚有一段距离、一个僻静无人的拐角处,她借口腹痛难忍,央求车夫稍停片刻。车夫本就心有余悸,自然无有不从。
就在那短暂的间隙,她迅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后,用怀中仅有的、事先掰下的一小块不足一钱重的碎银(约值十几文钱),和几句早已斟酌好的话,拦下了一个正准备进村、看起来机灵且家境显然不佳的半大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一二岁,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正扛着一小捆柴火。
“小兄弟,”她当时语气急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与恳求,“帮姐姐一个忙,这点银子给你买糖吃。”
少年看到银子,眼睛瞬间亮了,警惕又渴望地看着她。
“你进村后,悄悄去找村口的王婆婆,”沈清徽语加快,确保清晰,“你就说,是小河村回来的林招娣托你带句话。告诉她:‘招娣被父所卖,冲喜陪葬,侥幸生还,携休书归家,然父欲再卖之。请婆婆念在昔日邻里情分,若闻我家吵闹,烦请相助告知族长或邻里,救我一命。’记住这话了吗?只告诉王婆婆一人,莫让旁人知晓,尤其是林家的人。”
她将那句最关键、最耸人听闻的“林老五卖女陪葬”的核心信息,以及“欲再卖之”的危机,浓缩成短短几句,便于记忆和传播。同时,点出“休书”证明自由身,以及“求救”的意图。而给出的理由“昔日邻里情分”,则是一个合理的、不至于让王婆子立刻拒绝的借口。那小块碎银,是撬开对方嘴巴最直接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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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重重点头,飞快地复述了一遍,虽有个别字词颠倒,但核心意思分毫不差。他攥紧银子,像是怕她反悔,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沈清徽当时并不能百分百确定这步闲棋能否生效。那少年是否可靠?王婆子是否会因这点银子和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插手林家的事?都是未知数。
但,值得一试。散布流言,不一定需要当事人亲力亲为,借力打力,才是上策。
如今,听着门外隐约的议论声,她知道,这颗棋子,大概率是落下了。
王婆子不仅知道了,而且以她那“村口情报头子”的职业素养和对“大新闻”的敏锐嗅觉,定然已经将这消息加工、扩散了出去。“林老五卖女陪葬”这种事,在平淡如水的乡村里,不啻于投入一颗巨石,足以在短时间内激起千层浪。
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舆论酵,等待林老五在压力下做出更愚蠢的举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抛出她的最终条件——断亲。
时间在黑暗中缓缓流逝。
柴房外,天色逐渐由昏黄转为暗蓝,最后沉入墨黑。村里零星响起了几声犬吠,更梆敲过了二更。
林家正屋的灯火早已熄灭,但沈清徽凭借过人的耳力,能听到那边传来压抑的鼾声,以及偶尔翻身的响动。林老五似乎暂时按捺住了,没有连夜作。
这在她意料之中。夜间行动,更容易引对“鬼祟”的联想,林老五再贪婪,对未知之事总存着几分本能忌惮。
然而,寂静并未持续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