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黄惜慈递过来的热水,冒上来的热气儿模糊了她的眉眼。“鸟,”她轻轻吹开水面飘着的茶叶沫子,声儿低下去,“它们简单。妳对它们好,护着它们的窝,它们就信妳,不躲妳。不会…”她顿了下,热水温着冰凉的指尖,“不会像人,明明挨得最近,心却隔着万水千山,用最烫嘴的话,伤最亲的人。”她没瞅谁,目光落在炉子里跳动的火苗上,那火苗在她眼底明灭。
小岑让这突然的丶带着沉痛尾音的话震了一下,笔尖顿在纸上。她擡眼瞅了瞅旁边的黄惜慈,黄惜慈对她轻轻摇了下头,意思别深问。
唠嗑在一种微妙的安静里接着往下走,又扯了半个多钟头,小岑最後心满意足关了录音笔,合上本子:“太谢谢您了,艳老师!您说的每句话都金贵!那我就不多耽误您歇着了。”
“没事儿。”艳山今站起身,脸上的疏远淡了点,“湿地路不好走,让惜慈送送妳,以後可以常来。”
“哎,好嘞!”小岑背上包,又对艳山今哈了下腰,“谢谢您!”
黄惜慈送小岑出门,脚步声和低语声慢慢消失在楼道里。
值班室又静了。就剩炉子上水壶轻微的滋滋声,还有窗外湿地深处传来的丶若有若无的水鸟夜叫。艳山今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儿。湿冷的丶带着老鼻子植物味儿的夜风灌进来,吹散了屋里的暖和气儿。她瞅着外面黑黢黢的夜,天上几颗稀拉星。那些关于钢厂丶关于冰面丶关于吵吵和闷着的画面,让小岑的问题搅和起来,没随着唠嗑结束沉底,反而更清亮地浮上来了,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夜风。
不知过了多久,身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黄惜慈回来了,轻轻带上房门。
“送走了?”艳山今没回头,还瞅着窗外。
“嗯,小姑娘挺上心。”黄惜慈走到她身边,也望着窗外没边儿的黑,自然地伸出手,攥住了艳山今搭窗框上丶有点冰凉的手,手心又暖又干爽。
俩人没再吱声,就静静杵着,听着对方的喘气儿,听着湿地夜话。那些沉甸甸的过往,像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可身边人手心的热乎劲儿,真真儿地递着眼目前的倚靠。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阵突突突的摩托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夜的静。声儿在保护站门口停了,紧接着是咚咚咚的砸门声,伴着个年轻护林员粗拉拉的大嗓门:“艳老师!艳老师在吗?有您的国际快递!老毛子那边寄来的!搁传达室了!瞅着死沉一个大箱子!”
国际快递?毛子国?艳山今和黄惜慈对瞅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瞅见了懵。
保护站传达室的灯有点昏黄。一个老大的丶四棱四角的硬纸壳箱子撂在旧木头桌子上,箱子上糊满了层层叠叠的毛子字单子和海关胶带,散着一股浓重的丶老远老远北边来的土腥味和旧木头味儿。发件地址是几个模糊的丶笔画刚硬的斯拉夫字母,拼出一个拗口的西伯利亚小镇名字,那是吕青绘生物学上的母亲,那位早已在岁月流离中失去音讯的俄罗斯女人,留在世间的最後一点痕迹。
艳山今杵在箱子前,黄惜慈拿着把裁纸刀站她边儿上,值班的护林员抻着脖子瞅热闹。
“拆开瞅瞅?”黄惜慈小声问。
艳山今点点头,伸出手指头,划过那些冰凉的胶带和认不出的字儿,指尖有点不显眼地哆嗦。她接过裁纸刀,顺着胶带缝儿,慢慢剌开,纸箱子开了,里头塞满了防震的碎纸沫子和旧报纸。
她扒拉开那些零碎,手指头碰着个冰凉丶梆硬丶细长的玩意儿。
心,没来由地咣当猛跳一下。
她使劲把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玩意儿薅了出来,外头包着厚厚的丶已经发黄发脆的旧棉布。她一层层,有点急赤白脸地剥开那些陈年的布片子。
终于,露出真容了。
一杆红缨枪。
木头枪杆子,深褐色,油亮光滑,显见是让人摩挲了无数遍,可盖不住年月刻下的细裂纹儿。枪头是精钢打的,细长丶锋利,就昏黄的灯光底下,也泛着一层冷森森的幽光。枪头和枪杆子连接的地界,拴着一簇红缨。那红,不是鲜亮的大红,是让年月沤透了,一种沉甸甸丶厚实实丶快凝住了的暗红,像干巴的血嘎巴,又像炉火芯子里最烫的烙铁。红缨的丝线有些地方磨秃了丶散花了,可还倔了吧唧地聚成团,在灯底下透出一股子沧桑的丶不肯掉色的活泛劲儿。
空气冻住了,值班室就仨人轻微的喘气声。
艳山今的手,死死攥住了那冰凉的枪杆子。手指头肚儿清晰地觉出木头纹路的凹凸,还有枪杆子中段,那个熟悉的丶小小的瘪坑,那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偷摸拿这枪去够柜顶糖罐子,失手磕到铁床架子上留下的,为这,她腚上结结实实挨了艳红缨三下鸡毛掸子。
记性的闸门轰隆一下敞开了。
她瞅见冰封的松花江上,那个穿褪色戏服斗篷的身影,迎着刀子风唱《木兰传奇》,最後一个音散了,转身时眼角飞快抹掉的亮晶晶。她瞅见绥汾河口岸乱哄哄的码头,那个裹军大衣的身影,站在石头上,迎着风沙和白眼,用唱戏的嗓子吼出铁疙瘩的价儿,那声儿像把烧红的攮子。她瞅见烤人的炼钢炉前火光照红的脸,愤怒的声音像滚烫的钢水泼过来:“谁让妳动那按钮的?!”她更瞅见无数个清早或後半夜,俩累瘫的身影靠着烫手的管子,闷声分吃一个在暖气片上烤得软乎的冻秋梨,冒上来的热气儿模糊了她们一样累垮的脸……
这杆枪。它挑过木兰的戏服,在冰面上耍出惊鸿,它也曾经歪在木兰重工厂长办工室的门後头,冰凉的枪尖儿没准儿还无意中搅和过摊桌上丶墨迹没干的炼钢炉改造图,或是吕青绘那杯永远喝不完的苦咖啡。
枪杆子冰凉,那寒气顺着掌心直杵心窝子,可邪门儿地点着了深埋的火星子。艳山今的眼珠子死死钉在那簇暗红的缨子上,嗓子眼儿像堵了团滚烫的棉花套子,又干又喇,烧得慌,让她蹦不出一个响儿。眼眶子先叛变了,酸胀得厉害,眼前头迅速模糊丶起雾,热乎的水珠子没打招呼就冲开闸门,呼呼啦啦往下砸,烫手背。
啪嗒,啪嗒。
泪珠子在冰凉的钢枪头上摔碎,溅开细小的水花。
“山今…”黄惜慈担心的声儿在耳朵边响起,带着小心。
艳山今猛吸一口气,那气儿哆嗦着,带着老重的鼻音,她没擡头,没抹泪,就把那杆红缨枪攥得更紧丶更死,喇手的木头纹硌着掌心,带来一股子近乎疼的真切,她擡起另一只手,哆嗦的指尖,贼慢贼慢丶珍重万分地摸上那簇暗红色的枪缨。
指头肚儿传来丝线糙乎乎的磨砂感,还有年月积下的丶灰尘味儿。她摩挲着,好像能透过这冰凉的丝线,摸着那两个女人滚烫的丶搅和了一辈子的魂儿,一个像这枪尖,锋芒毕露,宁折不弯;一个像这枪缨,闷声坚韧,以软克硬。她们在年月的浪头里打铁,也在彼此的棱角和软和里,打出了对方,也打出了她。
艳山今的嘴唇不出声地哆嗦着,终于,一个碎乎的丶带着无边哽咽和滔天巨浪般乱糟糟情绪的名儿,从她哆嗦的嘴唇子中间,费劲巴拉丶重重地碾了出来:“妈…”
包裹的最里层,是一张泛黄的俄文旧报纸里小心地夹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金发俄国女人,眉眼依稀能看出吕青绘的影子,她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背景是模糊的异国街景。照片背面,用刚硬的斯拉夫字母写着一行小字,墨迹已淡:“给我的女儿,绘。愿妳选中的红缨,永远不会後退。”
窗外,湿地的夜风呜嗷着刮过没边儿的芦苇荡,惊飞几只宿窝的水鸟。东方白鹳老大的窝在夜色里闷声戳着,守着新冒头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