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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宫在七零八(第2页)

空气里弥漫开新鲜小麦粉那纯粹温暖的甜香,干净得让人心头发软,只有在这面粉堆里,在创造这些洁白无瑕丶精致吉祥丶寓意美好的面花花时,吕万全才觉得心是定的,人是干净的,和外面那个油腻混乱丶处处讲关系的世界,隔着一道坚固的白墙。

“全子,今儿东头老李家纳夫,催着要那对龙凤呈祥的大花馍呢,紧赶慢赶!还有石榴百子的馄饨馍,晌午头就得送去!误了时辰可不行!”她妈撩开厚实的棉门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还有厨房里熬小米粥的香气和葱花炝锅的味道。“知道了。”吕万全手上的力道更沉了一分。她取出一小块揉好的面团,揪下一小团,指尖飞快地搓拈捏挑压,几下功力,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飞的小面凤凰就亭亭玉立在掌心,每一片羽毛的纹路都清晰流畅,凤眼用细小饱满的红豆点上,神采奕奕顾盼生辉,她把凤凰放到一旁蒙着湿纱布的竹簸箩里,生怕落上一星灰尘。

歇口气的功夫她习惯性地摸出手机,点开APP,手指像有自己的记忆,径直找到那个让她每次点开都像吞了苍蝇的账号“地火”。果然更新了!是一组新刻的煤雕小件,主题是地府十兽。狰狞的睚眦龇着獠牙,暴怒的狴犴筋肉虬结,线条粗野得近乎原始丶野蛮,带着一股子从煤核里崩出来的戾气。

评论区居然还有人叫好:“有力量!”“这才是真正的民间艺术!接地气!”吕万全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手指不受控制地敲击屏幕,字打得飞快,指尖都带着风:“力量?呵,黑黢黢一坨煤疙瘩,脏手污眼粗鄙不堪!趁早填竈膛烧火,也算派个用场!”发送!看着自己“馍上飞”那朵白得耀眼丶层叠精致的千层牡丹头像,稳稳压在那堆黑黢黢丶张牙舞爪的地府十兽上面,她才觉得胸口那口憋着的气稍稍顺了点。

这种活在煤灰里丶刻着阴间玩意儿的“地火”,简直就是对她精心守护的这份白丶这份吉庆体面的亵渎,这种人活着,对她吕万全来说就是甩在脸上的黑泥巴,是赤裸裸的挑衅。她想起那个从未谋面丶据说跟着那赌鬼兼酒鬼的亲爹跑了的丶同母异父的姐姐…是不是也像这“地火”一样,活在某个黑洞洞丶见不得人的角落,浑身沾满洗不掉的污糟?光是想到自己血管里可能流着和这种人相似的血,她就用力甩甩头,仿佛要把这晦气至极的念头连同那煤灰味儿一起甩出去。

“全子,吃饭了!米粥熬得稠糊糊,妈给滴了香油!新腌的芥菜丝!”“就来!”吕万全应了一声,迅速把手机塞回口袋。她看着自己刚捏好的那只雪白无瑕姿态优雅的凤凰又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面塑的围城,这苦心经营的白真能护她一世周全吗?

目光落在案板角落一张被面灰半掩着的彩色宣传页上,是昨天去镇上老供销社买碱面时顺手拿的,“永乐宫元代壁画,国之瑰宝,民族精魂”。那壁画上神仙的衣裳,飘得可真利索,也许真该出去走走?看看真正的瑰宝,洗洗被那黑污了的眼睛,也…躲开这手机里那团甩不掉的丶让人心烦意乱的“地火”?她把那张沾了点面粉屑的宣传页抽出来,用指尖仔细掸了掸,展平,郑重其事地夹进了记录她所有得意花馍样式的硬皮笔记本里,压在那朵她最满意的千层牡丹设计图下面。

盐湖区,苏家大房子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郁酸甜的香气,正是西红柿熬酱,窗台上晾着一排排灌满红亮酱汁丶盖着白纱布的玻璃罐头瓶,阳光透过来,似一排排小灯笼。厨房里,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泡,新鲜的西红柿块在冰糖和少许盐的催化下,慢慢熬煮成浓稠红亮的酱汁,那酸甜味儿充满了整个屋子,还混着刚出锅馒头的新麦清香,扎实熨帖。

苏大兴盘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床上摊满了花花绿绿的旅游杂志丶打印的景区资料丶还有一本翻得卷了边丶页脚都起毛的《俚语大全》。她正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一本正经地练习讲解词,小脸绷得紧紧的:“各位亲亲!今儿咱要逛的,可是国宝中的国宝,顶顶厉害的永乐宫!那壁画,啧啧,了不得!神仙开会,衣带当风,飘得跟咱春天汾河里解冻的冰凌碴子似的……”

她努力模仿着老导游那略带夸张的腔调,可声音还是带着特有的清亮和脆生,像刚摘下来的脆枣。床头柜上,摆着她新买的丶漆皮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红色小喇叭,那是她即将“征战”导游界的“兵器”。窗户开着,楼下传来邻居大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丶苍凉高亢的蒲剧《窦娥冤》唱段,还有午休时分特有的丶整个小区都陷入的宁静,只有树上的鸟在不知疲倦地聒噪。

“啪嗒”,房门被轻轻推开。苏扑满端着一碗刚熬好丶还咕嘟冒着细小气泡的西红柿酱走进来,酱汁浓稠红亮得像上等玛瑙,里面还卧着个金灿灿圆溜溜的荷包蛋,滴了几滴小磨香油,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宝,别练了,歇歇眼。把这酱拌面吃了,妈刚熬的,放了冰糖哩,甜酸口!可下饭了!”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宠溺。大兴这丫头打小主意就正得跟牛似的,认准了要当导游,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可这年头,干这行鱼龙混杂,啥人都有。“妈跟妳说,真干这行可得长八百个心眼子!景区里那些个蹭锤丶还有那黑心旅行社挖的坑,专骗妳这号实诚娃…”

“哎呀!”苏大兴放下手机,接过碗,浓郁的番茄酸甜气混合着香油味扑鼻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脸上瞬间绽开大大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知道啦!闺女我精着呢!郎麻蛛蛛都骗不了我!”她搅动着碗里筋道的面条,蒸汽熏着她年轻光洁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我就想啊,把咱山西这些顶顶好的东西,真真明白地讲给外面人听!让大家知道,咱这儿不光有煤有醋有玉茭子,还有顶顶好的神仙画!比那些外国油画半点不差!後土娘娘管着咱脚下这片地呢!”

扑满看着像黑豆地里的露水一样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对脚下这片土地毫无保留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麽话,只是伸手,用带着葱花和面香味道的指头,替女儿捋了捋额前汗湿的碎发:“快吃吧,坨了就不筋道了。”苏大兴呼噜噜吃着面,酸甜的番茄酱汁染红了她的嘴唇,她心里揣着永乐宫壁画上那些衣袂飘飘的神仙,揣着明天就要第一次作为实习导游带团的兴奋和小紧张,那点紧张也被红亮的酱汁和荷包蛋熨得平展展的,窗外阳光晒得人发懒。

在这片静谧中,她仿佛已经听到了自己那亮闪闪的红喇叭在空旷高深的永乐宫殿堂里荡,世界是什麽样子?她要去亲眼看看,还要用最大的声音告诉所有人她看到的美好,她不怕黑不怕蹭锤,她是打不倒的天宝,是这片厚土养出来的硬骨头。

日头毒得跟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在水泥广场上。

冼肖洛骑着她那辆漆皮斑驳丶沾满泥点羊粪的“钱江125”,後座麻袋里渗出的暗红羊血洇湿了一片,在水泥地上蒸腾起淡淡的腥气。她一脚支地,皮夹克敞着怀,露出里头汗衫,领口油污和陈旧暗红在烈日下格外刺眼,头盔镜片推上去,露出一双被风沙磨砺得冷亮的眼,鹰隼般扫过攒动人头,屏幕上是灰夹克鸭舌帽的偷拍照,腰後那个鼓包扎在她眼里。摩托引擎突突地震着,像她随时要炸开,突然一抹湖蓝扎进视线,真丝衣裹着高大身条的冼叶阔,像株误入泥塘的巨无霸白牡丹,正被个穿着花里胡哨POLO衫油头粉面的蹭锤纠缠,那男的涎着脸,手机都快杵到她胸口上了,邪火窜上天灵盖,离合油门死命一拧,发狂的野牛咆哮着冲开人群,带起的尘土扑了油头男一脸,轮子几乎擦着裤腿停下,“探讨?探讨你爸个盒!”头盔下那张沾着风尘和羊膻气的脸逼近,浓得化不开的羊膻血腥味瞬间把油头男熏蔫了,手机啪嗒掉在地上。叶阔猛地转过头,看清是冼肖洛的刹那,眼底先是惊愕,随即迅速被一层糅杂着久远记忆和当下狼狈的雾气笼罩,嘴唇动了动没喊出声,只下意识地往後退了半步,湖蓝的真丝衣摆蹭上了地上的灰。

冼叶阔的手腕被冼肖洛铁钳般的大手攥住,一路踉跄着被拖到殿墙根最深的阴影里。阴凉气儿混着陈年香灰木头味儿兜头罩下,她用力一挣,湖蓝真丝蹭上的灰也顾不得了。擡头,眼神直刺向冼肖洛:“撒开!我多大了?用得着妳来充好女?显摆妳能?显摆妳身上这股…”她鼻翼翕动,拼命享受着混合了羊膻血腥和汗味的浓烈气息“…显摆妳活得像个野人?”冼肖洛嗤笑:“野人?野人也比妳强!由着个蹭锤拿手机往妳胸脯子上杵?在国外念了几年书骨头都念软了?念成个四撒五夜的囊迷凤眼?”她往前逼一步,那股子常年与牲口角力丶与屠刀为伴的气势逼得叶阔脊背重重撞上了墙,神仙衣纹硌得生疼。“妳懂个什麽!”叶阔被彻底点燃,声音尖利:“妳当我愿意?妳当我愿意穿这身皮愿意对着那些个硌撩货赔笑脸?愿意闻那酒窖里熏死人的味儿?”胸口剧烈起伏,真丝绷紧了,“妳们!我妈!妳!还有这鬼地方那些三姑六婆!妳们才是一路货!活得像个求迷兴眼的牲口!围着锅台转!围着男人转!围着那点子破关系转!生个闺女就盼着她赶紧嫁出去换彩礼!活得黑洞洞!还沾沾自喜!”她喘着粗气,里面翻腾着愤怒委屈,她盯着冼肖洛皮夹克领口上那块深褐色的污渍,声音低了:“妳当我…真稀罕妳那点能?杀羊…威风是吧?可威风完了呢?还不是一身洗不掉的膻臭味!一辈子跟血和刀子打交道!跟我妈熬稀饭丶炒拨烂子有啥不一样?都是…都是案板上的肉!妳,妳们,都是!”最後几个字她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冼肖洛张着嘴,喉咙堵了一团晒干的羊绒发不出声,殿顶藻井投下的幽暗光影,在她脸上切出深深沟壑,那股让叶阔厌恶的气息,此刻仿佛更加浓沉,弥漫在两人之间。

申夏至蹲在西壁最深的阴影里,几乎与散落脚边的几块乌黑煤块融为一体。劳动布工装洗得发白,袖口高高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紧实有力,肤色是常年不见月光的沉暗。左手攥着四尺煤,右手捏着一柄扁头刻刀,刀尖正在煤片边缘刮擦着,发出细碎固执的噌噌声。她对周遭游客的嗡嗡声丶导游的讲解丶甚至头顶这恢弘的壁画,都视若无睹。这刻刀刮擦煤块的声音,是这片供奉神明的殿堂里,唯一属于她的丶对抗无边黑暗的战鼓。

苏大兴的声音穿透嘈杂,撞进她几乎封闭的耳朵:“…大家看这位女神!後土娘娘!地道的大地之母,咱山西地界上的真神!看她的衣裳带子,像不像春天河里刚解冻的水?带着冰碴子也带着劲儿,挡都挡不住!”

申夏至擡起头,一双眼睛直直射向苏大兴小红旗指向的壁画,後土娘娘那繁复流畅又下一刻就要乘风飞去的衣袂,飘拂的线条裹挟着冰凌碎碴劈开了她脑海中混沌,她丢开手中那块只铲出粗犷轮廓的煤片,手指飞快地在脚边散落的煤块里扒拉着,指甲缝瞬间塞满黑泥。终于,她抓起一块质地更细腻油性更足的煤精,抄起那柄最细的尖刀,刀尖落下,不再是之前试探性的刮削,而是带着一种决然的精准,顺着煤块天然的纹理切入,细碎的黑屑簌簌落下,一道流畅而富有弹性丶蕴含着汾河解冻之力的衣褶弧线,开始在她沾满煤灰的指尖下,艰难地诞生。她要把自己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憋闷不甘,连同刚才听到的那股生命奔涌之力,全部凿进这沉默千年的煤精里。

吕万全站在离申夏至不远丶光线稍好些的一根朱漆殿柱旁,脚边放着一个盖着崭新白布的竹篮,隐约透出新麦蒸熟後特有的丶令人安心的清甜香气。她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身前的双手上,即使在休息时也在无意识地揉捏搓拈着,只有偶尔擡起眼皮,快速扫视周围环境时,眼神才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和对一切不洁的疏离。当她的目光不经意掠过阴影里那个几乎看不清面目丶正埋头捣鼓着黑疙瘩的煤雕匠时,一丝混合着不屑与烦躁的厌恶在她眼底飞快闪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迅速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那沾满煤灰的身影,都会脏了她苦心维持的白净。

就在这时,苏大兴那声清亮的“後土娘娘”和“汾河解冻”使她扭过头,目光第一次被线牵引着,钉在了角落里那个煤堆里的身影上。恰在此时,申夏至刚好擡起那张沾满煤灰汗水丶被□□道分割得有些狰狞的脸,手里正托着那块刚刻出雏形丶线条竟隐隐与壁画神韵相合的煤片!“嗡!”吕万全脑子里像炸了锅!十年!整整十年!那个在社交平台上如同附骨之疽丶让她恨得夜不能寐的“地火”!那个刻着粗野丑陋黑疙瘩丶还总阴阳怪气她匠气太重的砍川货!竟然是眼前这个…这个在永乐宫阴凉地里刨煤渣丶浑身脏污得像从煤窑里直接爬出来的蹭锤?这个她刚才还嫌污了眼丶恨不得离八丈远的囊迷凤眼?!她嘴唇哆嗦着,声音像从冻得梆硬的河面下硬挤出来,又细又抖带着她自己都陌生的尖利:“个粗打蛋的…地火?是妳个砍川货?!”十年电子世界的硝烟,带着所有累积的恨意和较劲,在这供奉着神明的殿堂阴影里凝成了一片。

殿内阴凉,可干燥空气还是让苏大兴感觉脸颊紧绷绷的,昨天抹的油好像白抹了。她仰着小脸,无畏地迎着游客们或好奇或疲惫的目光,声音清亮带着这个未被世事磋磨过的脆生劲儿:“各位亲!眼前就是永乐宫三清殿的镇殿之宝《朝元图》!看看这阵势,近三百位天神地祇,浩浩荡荡朝拜元始天尊!咱山西人讲究个排场,神仙也得排面儿十足不是?”她的小红旗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带着点初生牛犊的气势,稳稳指向西壁下方那位风流倜傥的女仙,她卡了一下壳,努力在贫瘠词汇库里搜寻着熨帖比喻。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殿内,墙角阴影里那个一身膻悍气丶像护崽母狼般制住猥琐男的冼肖洛,旁边那个穿着湖蓝真丝衣却一脸泪痕的冼叶阔,柱子边那个雪白罩衫下失魂落魄丶脸色煞白的吕万全,还有最深的阴影里,那个黑黢黢蹲着丶正对着块黑疙瘩较劲的申夏至沾满煤灰的手……以及那壁画上,俯视苍生丶悲悯与威严并存的女仙面容。一道灵光如同穿过云层的日头,“啊!有了!”红喇叭用力指向壁画中後土娘娘的脸庞,声音带着发现窖藏老酒般的雀跃,“看!这面相!这气度!活脱脱就是咱窑里烧出来的汝窑梅瓶!温润厚实有分量!青里透着白,白里蕴着光!天塌下来都能稳稳托住!这就是咱山西女子的神!”

“汝窑梅瓶”四个字,如同梵音清唱又像洪钟大吕,在弥漫着羊膻麦香丶煤屑香灰尘埃的凝固空气里骤然敲响,漾开的是无声又席卷一切的浪潮!

冼肖洛的膝盖还死死顶着地上灰夹克油腻的脖颈,手里攥着那个刚缴获的丶镜头还闪着诡异红光的微型摄像机,像攥着一条毒蛇的七寸。那“温润!厚实!托住天!”的形容,像一记裹着棉花的重锤砸在她被叶阔唾弃为膻臭味的躯壳上,粗糙指腹下是猥琐男令人作呕的皮肤,可胸腔里那股常年与血刀来往的悍勇,那股被家人鄙夷被世人侧目的孤绝,仿佛第一次被这来自千年壁画的神性目光所“看见”,并被赋予了某种近乎悲壮的份量,那是大地承载万物亦承载所谓不耻的厚实!羊膻血锈里,是不是也藏着能稳稳托住一点天光丶护住一方弱女的骨头?她沾着暗红羊血痂的袖口蹭了下脸颊,反而抹开一道更显眼的污痕。

冼叶阔站在几步外,气息成了卡在窄缝里的活物,徒劳地挣扎着。心却不管这些,它自顾自地丶沉沉地向下坠去,仿佛高楼失足,明知无望,偏要坠穿一层层,直落到那无光无底的所在去。“温润厚实…托住天…”这几个字眼滚烫,带着千钧之力烙在她喷吐着刻薄毒液的心上,击穿了所有精心构筑的鄙夷高墙,妈妈熬稀饭时氤氲的热气里那张疲惫温柔的脸,冰箱里隔夜的大米和挂面在铁锅里咕嘟成的丶带着家的暖意的和饭,小时候生病发烧,妈妈守在床边,用隔夜米饭和炒得金黄的山药蛋匆忙做出的丶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拨烂子…那些她拼命想逃离丶鄙夷为黑洞洞的锅台气,此刻竟与壁画上那俯视苍生包容万象的“青白”神容轰然重叠,愧疚和一种迟来深处的认同,如同窖藏多年的烈酒,压得她几乎窒息,原来那膻臭味里一直包裹着能托住她的厚实,只是她背过身去,捂住了鼻子,不肯闻不肯认。

申夏至沾满煤灰丶指缝里嵌着黑泥的手,不再试图藏匿那块刻着後土娘娘衣袂的煤片。它安静地躺在掌心,带着她的体温和煤核深处的反光。她擡起头,第一次不是带着对抗恨意,而是带着一种朝圣的敬畏,仰望壁画上那张被形容为“汝窑梅瓶”的脸。温润如土,厚实如承载万物也吞噬一切的大地…包容着煤的深沉墨黑也映照着雪的刺眼苍白。她刻刀下那些粗粝的丶带着煤窑深处戾气丶挣扎欲破的线条,能抵达这种“青里透白,白里蕴光”的圆融境界吗?那是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力量,不是撕裂而是承载,不是破坏而是孕育,目光不由自主地丶飞快地瞟向几步外那抹刺眼的雪白吕万全,罩衫下的身影也不再仅仅是可恨的她,而成了这包容万象的青白神韵里…无法割裂却又让她心绪翻腾的另一面。

吕万全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下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罩衫下因常年揉捏面团而指节粗大骨节分明的手,再看向壁画上那眉眼间蕴着无尽慈悲与威严的“青白”面容。她追求了一辈子丶视若性命的白净体面,在这历经千年烟火的青白神容面前,脆弱得像一个蒸过了头丶徒有其表丶一戳就破的面泡。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扶住身边粗粝朱漆殿柱寻求支撑,指尖意外触到了一片更加粗糙的边缘,那煤堆里的黑那血脉相连的脏,是否也是构成这厚实大地无法剔除的深沉肌理?

苏大兴放下了喇叭,干燥空气舔舐着她年轻的脸颊,她知道明天或许又会爆皮起些细小的白屑,但她不在乎。几缕阳光从高处的窗棂缝隙挤进来,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旋转,她看着壁画上後土娘娘那张汝窑梅瓶般温润厚重的脸,也看着殿内这几个被神光偶然聚拢丶笼罩在复杂命运和各自气息中的女人,屠妇沾着血污却挺身而出的皮夹克,酿酒师洇湿了昂贵真丝的泪痕,煤雕匠藏不住黑手却迸发灵光的煤片,花馍师失魂落魄的罩衫。神像的目光,穿透了千年的时光烟尘和此刻殿内弥漫的羊膻酒香丶煤屑新麦气息,平等深邃地落在每一个仰视她的女儿身上。

神像无言殿宇巍然,香火氤氲与尘埃飞舞流淌过羊膻酒香煤屑面味,流淌过愤怒唾弃警骨鄙夷丶无言守护和懵懂赤诚,最终,无声浸润着所有混沌初开五味杂陈丶却已无法回头走向旧路的女儿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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