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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小说>予她无恙景戈全文免费阅读67章 > 恨骨(第3页)

恨骨(第3页)

杨迎秋停下了打磨。她拿起那块面板,对着灯光眯着眼看了看弧线,吹掉浮尘。

“吐?”她放下面板,终于转过头,正眼看向李雪龙。那双眼睛很深却没什麽温度。“吐完了呢?该吃不还得吃?妳爹收了人家多少定金?能退?妳弟盖新房等着钱上梁吧?妳娘那病,离了药罐子能活几天?”她顿了顿,看着李雪龙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不想回去?行啊。砸了这琴坊,把我这吃饭的家夥什儿都劈了当柴烧,然後呢?妳兜里有几个钢镚儿?能买张车票跑多远?跑出去靠什麽活?给人刷盘子?刷盘子也得有人要妳这细胳膊细腿没二两力气的。”

每一个字都砸得她摇摇欲坠,她张着嘴,想反驳,喉咙里却像塞满了刨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绝望像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手里的刮刀当啷一声掉在台子上。

杨迎秋不再看她,弯腰从台子底下拿出一个小炭炉,一个旧铁勺,还有头个鸡蛋。她点燃炭炉,小火苗舔舐着勺底。她往勺子里磕了一个鸡蛋,蛋白迅速凝固变白。

“恨天恨地恨爹,恨男人恨世界”杨迎秋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勺子里的鸡蛋,“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点把火把什麽都烧了才痛快是吧?”蛋清边缘开始泛起焦黄,香气飘了出来。“可这恨顶用吗?”她用小木棍戳了一下半凝固的蛋黄,金黄蛋液流了出来又被滚烫的铁勺边缘迅速烫熟。“烧完了,灰飞烟灭,痛快是痛快了。然後呢?肚子该饿还是饿。日子该过还得过。”

她手腕一翻,一个边缘焦脆丶蛋黄半凝的蛋不翻儿利落地落在旁边的粗瓷碟子里,她又磕开第二个蛋。

“吃。”她把那个碟子往李雪龙那边推了推,碟子在木头台面上发出摩擦声,“吃饱了才有力气恨,有力气了才琢磨得出法子,是接着恨,还是……把这恨嚼碎了咽下去,变成自个儿的筋骨。”

李雪龙看着碟子里那个热气腾腾丶边缘焦黄的蛋不翻儿,蛋黄像一颗半凝固的充满诱惑的毒药。她擡起头看向杨迎秋,杨迎秋正专注地盯着勺子里第三个翻动的鸡蛋,跳跃炭火映在她的瞳孔里,像两簇被强行压住的火焰。

暴雨是後半夜停的。空气里那股子被雨水狠狠搓洗过的土腥气还没散尽,又被东边刚爬出来的日头一蒸,闷闷糊糊的。

沈冽山那辆破旧的皮卡,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碾过厂区後门那条泡得稀烂的土路。轮子卷起的泥浆点子,噼里啪啦打在脏兮兮的车门上,她一夜没合眼,眼窝里面全是通红的血丝,像干涸河床,身上那件工装外套皱巴巴地裹着,沾着凝固的机油黑斑。厂里那批要命的金刚石拉丝模总算磨出了几件能过检的样品,可离月底交货还差得远,钱像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割着她的神经。

皮卡拐过一个堆满废弃模具和烂木箱的垃圾堆。烂菜叶丶破塑料袋丶碎砖头瓦砾,被暴雨冲得一片狼藉,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腐臭,沈冽山下意识皱紧眉头想快点开过去,眼角的馀光却猛地被垃圾堆边缘一抹刺眼的东西钉住了。

那抹白毛……

她一脚踩死了刹车,皮卡猛地顿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轮胎在泥泞里滑了半尺才停稳。

车门被用力推开。沈冽山跳下车,靴子踩进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水里,她几步冲到垃圾堆边缘,脚步顿住了。

是一只狗。

一只总在厂区外围转悠,毛色灰白夹杂,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的小狗。

它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侧躺在泥水和垃圾的混合物里,湿透杂毛紧紧贴在身上更显瘦骨嶙峋。四条腿僵硬地伸展着,维持着一种徒劳奔跑的姿态,小小的脑袋歪向一边,嘴巴微张,露出一点点发白的牙床和半截暗色的舌头。曾经湿漉漉丶总带着点怯懦又渴望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空洞地瞪着阴沉沉的天。它的身体已经冷了,硬了,身下那滩被雨水稀释过的丶淡红色的水痕,是它留在这世上的最後一点印记。

沈冽山就那样站着,清晨冰冷的风卷着垃圾的腐臭,吹动她额前几缕散乱的头发。她看着那具小小的冰冷的尸体,眼底那片干涸的红血丝颜色似乎更深了些。厂里机器低沉的轰鸣丶工人讨薪的叫嚷丶金刚石刀具切割相纸的嗤嗤声丶还有魏若佳小时候怯生生拉着她衣角的模样……无数嘈杂尖锐的碎片,在那双空洞狗眼的注视下,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的声响,变成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灰白背景。一种巨大的疲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像垃圾堆里沤出的浊气,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嘀——”

一声尖锐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在身後响起,刺破了这片死寂。一辆沾满泥点子的黑色轿车停在皮卡後面。车窗摇下,宋书林那张同样写满疲惫的脸露了出来,她刚从塔下来,湿透工装换过了,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眼下是浓重青黑,她显然也看到了垃圾堆旁那一小团刺眼的景象,眉头紧紧锁起。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方向传来脚步声。冯谋归背着个半旧帆布包,从通往山里的那条小路上走来。迷彩雨衣还没干透,裤腿和胶鞋上糊满了半干黄泥,她脚步匆匆,显然是要赶早班车回城。当她的目光触及垃圾堆旁那僵硬的的身影时脚步猛地刹住了。她站在几步外,保护员的本能让她的判断脱口而出:“车轮碾的,後半夜,雨停前後。”声音干涩。

接着是魏若佳,她大概是抄近路去玉坊,从一片低矮的违章建筑後面绕出来。她低着头习惯性地缩着肩膀,双手下意识地互相揉搓着,左手虎口处新缠上的白纱布格外刺眼。当她走近,看清垃圾堆旁站着的人和地上是什麽时,整个人像被冻住了,她那双总是低垂着的怯懦的眼睛,第一次睁得那麽大,盯着那小小的尸体,里面有什麽东西迅速碎裂开来,只剩下纯粹的丶无法理解的惊愕和茫然。

最後是杨迎秋和李雪龙。杨迎秋拎着布袋,李雪龙背着书包,两人一前一後从琴坊的方向走来。李雪龙红肿着眼皮,显然是哭过。杨迎秋脸上没什麽表情,手里还捏着半个用油纸包着的冷硬的蛋不翻儿,看到垃圾堆旁聚集的人和地上的小狗,杨迎秋的脚步停了下来,李雪龙则倒抽了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女人们被无形线牵引着,在弥漫着腐臭的垃圾堆旁聚拢。她们穿着不同的衣服,带着不同的疲惫和风尘,来自不同的方向,背负着各自沉甸甸的丶无法言说的困境和那点深埋心底的无名之恨。此刻,她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具小小的丶被泥水和垃圾半掩的杂毛小狗尸体上。没有言语没有交流。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光,勾勒出沉默的身影,风卷起地上的碎纸片和塑料袋,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垃圾腐臭,泥土腥气,还有那无声无息的死亡气息,混合成一种沉重而粘稠的东西弥漫在每个人周围。

沈冽山看着小狗空洞的眼睛,又缓缓擡起头,目光扫过身边每一张沉默的脸。宋书林眼底的疲惫和血丝,冯谋归紧抿的嘴角,魏若佳眼中碎裂的惊惶,李雪龙红肿的眼泡,还有杨迎秋手里那半个冰冷的蛋不翻儿……所有的挣扎丶不甘丶茫然丶愤怒丶计算丶承受……所有那些挤在各自小小躯壳里烧得人发烫发颤却又言语不得的东西,在这一刻,被这具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尸体映照了出来。

恨天高地远,茫然无措。

恨花月无聊,世烂明流。

恨世界总有碾碎弱小的车轮。

沈冽山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沾着泥浆的工装裤绷紧。她伸出那双曾握过金刚石刀具丶裁切过照片丶签下过无数订单也拒付过工人工资的手,手上还带着机油的黑色印记和操劳的粗糙。这双手,此刻穿过泥水和污秽,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郑重,轻轻地托起了那只早已僵硬冰冷丶杂毛湿漉的小狗。

小狗的头颅无力地垂向一侧,小小的身体在她掌心,轻得像一团浸透了冷水的败絮,又沉得像一块生铁。

她擡起脚,靴底碾过湿滑烂泥和破碎瓦砾,发出咯吱声响。她不再走向那辆停在泥泞中的破旧皮卡,而是转身,朝着垃圾场更深处丶那片被暴雨冲刷得沟壑纵横的荒地走去,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深陷的脚印。

宋书林看着她的背影,沉默地迈开脚步跟上,劳保鞋踩在泥水里,溅起浑浊水花。

冯谋归只是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胶鞋踏过腐烂的菜叶,也跟了上去。

魏若佳还僵在原地,那双睁大的眼睛里,惊惶渐渐被一种更深重的茫然和钝痛取代。她看着前面三个女人的背影在荒地上移动,又低头看看自己缠着白纱布丶隐隐渗出血迹的左手。她用力地地绞紧了手指,纱布下的伤口被挤压,传来一阵尖锐刺痛。这痛感似乎惊醒了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鼻音,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然後迈开了脚步追了过去,脚步踉跄,像是随时会摔倒却又异常执着。

李雪龙还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涌出来,在满是泪痕的脸上冲出新的沟壑,她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杨迎秋。杨迎秋没再看一眼,擡起手,粗糙的带着木头纹理和清漆味的手指,在李雪龙肩头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然後,她拎起那个装着刨刀和砂纸的旧帆布袋,她迈开步子也朝着荒地走去,帆布袋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腿侧。

李雪龙用力抹了一把脸,把眼泪鼻涕胡乱擦在袖子上,带着浓重哭腔又无比坚定地迈开脚步,跟上了杨迎秋,也跟上了前面那些沉默走向荒地的背影。

几个身影,在雨後荒凉的野地上,排成一道沉默奇异的队列。沈冽山走在最前,双手托着那小小的的躯体,如同托着一件圣物又像托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宋书林丶冯谋归丶魏若佳丶杨迎秋丶李雪龙,依次跟在後面,她们各自保持着一点距离,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看对方一眼。只有脚步踩在湿软泥土上的声音,混杂着远处城市苏醒的模糊喧嚣和风刮过荒草的呜咽,脚下是深褐色的丶被雨水泡透的泥土,松软冰冷,带着生命腐烂後又重生的腥气。

荒地边缘,几棵被风雨摧残得歪歪扭扭的杂树投下稀疏阴影,沈冽山在其中一棵树下停住了脚步。这里的泥土似乎更松软些。她蹲下身,将掌心那团僵硬的小身体放在地上,小狗蜷缩的姿态在泥土上印出一个浅浅的轮廓。然後,她伸出双手,没有工具,就用那十根沾着机油丶泥污和金刚石粉尘的手指,开始挖掘,指甲抠进冰冷潮湿的泥土里,翻起黑褐色的带着草根和碎石块的泥块。

宋书林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她看了看自己这双昨夜在百米高空拧过螺栓丶被风雨冻得麻木的手,手指上还有几道被工具划出的细小伤口,她没有丝毫犹豫,也伸出手开始刨土,土块硌着指甲缝,泥水渗进那些细小的伤口;冯谋归放下她的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把折叠的丶平时用来清理林间小路的短柄小铲。铲子很旧,木柄磨得光滑。她将铲子插入泥土,用力踩下,撬起一大块土,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精准;

魏若佳看着她们的动作,纱布包裹的左手笨拙地帮着拢开刨松的土块,杨迎秋放下她的工具袋,没有立刻动手,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荒地边缘几块散落的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碎砖头上。她走过去,弯腰捡起两块相对平整的,砖头粗糙又棱角分明。她走回来,将其中一块递给还蹲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的李雪龙。李雪龙愣了一下,接过那块甸粗糙的砖头,明白了什麽。她点点头,双手握着砖块,用那相对平整的边缘,开始用力地刮铲挖掘身下的泥土,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狠劲。

没有言语,只有手指丶铲子丶砖块与泥土摩擦丶碰撞丶挖掘的声音。泥土被翻开,潮湿的丶深褐色的丶孕育着无数微小生命又埋葬着腐朽的气息弥漫开来,一个浅浅土坑渐渐成形,大小刚好能容纳那个永远沉睡的躯体。

沈冽山停下挖掘,双手再次穿过泥土,托起小狗僵硬的身体。它的毛发沾满泥污,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她将它极其小心地放进那个小小土坑里,

泥土开始落下。先是沈冽山捧起的一把,带着她的体温?不,她的手早已冰冷。然後是宋书林捧起的,冯谋归用铲子铲起的,魏若佳用右手拢起的,李雪龙和杨迎秋用砖块边缘推入的……冰冷的丶潮湿的丶沉重的泥土,一点点覆盖住那小小的身体。毛发被掩埋,四肢被掩埋,最後是那颗小小的歪向一边的头颅,和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空洞眼睛。

泥土落下,无声无息,是一个缓慢而必然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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