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托妹娖
裴壮山的清晨是从竈膛里几点火星开始的。天光灭灭乌的,湖面上的水汽裹挟着泥腥气一股脑往山坳里涌,她摸黑起身,衫衣窸窣,似夜蛾扑棱着翅膀。冷粥扒凉,用调羹舀了,囫囵吞下,压一压肚饥,要背十七捆方便面上山,不垫些食,这副身子骨怕是撑不住踏踏溜的石阶。
斗门没关严实,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她衫衣後摆叮叮吊吊,露出腰间一截毕毕软的旧棉布里子衬着外边班班硬的腱子肉,那是十年背货磨出来的,比山里青石还要结实,一根根蛮展得像老竹根。
“壮山!壮山哎——!”隔壁售票处婶子的声音穿透晨雾,挟着几几湿江风味儿,“再塞两袋苞粟上去!昨儿个有告发子说山上饿得刮刮来,寻不到填肚的吃食!”“晓得了!”裴壮山应声,嗓子有些嘎嘎木似是被柴火燎过,她弯腰,将两袋沉甸甸坑坑黄的苞粟塞进背篓底,压在十七捆码得勒得死紧的方便面上,底下垫着她一件洗得灭灭乌的旧衣,免得硬角硌得生疼,她蹲身,扎稳马步,深吸一口气,邻家女子帮她把背篓扶上肩,重量压下来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盼盼晕,腿肚子波波跌地抖了几抖,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幸得扶住旁边班班硬的墙才站稳,麻绳死死勒进肩膀肉里,衫袖下的肌肉条子不自觉地拱拱动。
“慢些走!山上露水重,石阶踏踏溜,莫波波跌了!跌一跤几日做不得工!”婶子叮嘱追在身後,带着真切忧心。裴壮山没回头,只扬了扬手算是应答,她踩着灭灭乌的晨光一步步往山径上挪,背篓沉得像座山,压得她脊背微微佝偻,衫衣很快被汗浸得几几湿,贴在皮肉上,冰冰冷翻翻起,像是被三九天的雨剁过一遍,山风灌进衫袖,鼓囊囊的,倒像两只没长全的曳膀,可惜飞不起,只能拖着肉身往上爬,一步一喘。
石阶踏踏溜生着灭灭乌的青苔,解放鞋底磨得夸夸燥,踩上去,小心翼翼仍是波波跌,汗珠子从额头滚落,跌进眼睛里有些刺痛,她腾不出手擦,只能使劲眨眨眼,眼前一片模糊,只剩脚下嗷嗷翘翘的路。
山间雾气越来越浓,几几湿贴着她的脸颊滑过。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用那双毕毕软的手为她擦去额头的汗珠,那时的山路似乎没有这麽长,背上货物也没有这麽沉,母亲的歌声像是山间清风能让她忘记疲惫,而今母亲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她独自一人,背着货物一步步往上爬。
山路蜿蜒,偶尔有几声鸟鸣从林间传来,裴壮山擡起头,望见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忽而又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她不禁想起妹妹通河,那个从小就跟在她身後的小尾巴,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矿産老板,姐妹俩虽然同在赣地,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约莫一个时辰,半山腰那块平地上的小卖部斗门终于望得见了,她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背篓卸在沟咯头,人一滩泥样瘫倒在石墩上,张着嘴,喉咙里夸夸燥冒着烟,胸口拼拼动得似要炸开,从背篓侧袋摸出瓶润田,水冰冰冷,瓶身凝着冰珠,她哆哆嗦嗦拧开猛灌几口,扒凉液体滑下去暂时浇灭了喉头的火,撩起衫袖擦汗,胳膊上被麻绳勒出的红痕凸起着,火辣辣地疼。
还没匀气,几个早起游客就围了上来,“老板,方便面几多钱一包?”声音带着都市来的轻快,“十块。”她起身,扯着沙哑得像破锣的嗓子应道,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去解那班班硬的麻绳。“十块?!城里超市才卖三块!这心也太黑了吧!抢钱哦?”游客声音拔高了八度,眉毛挑起来。裴壮山手上动作没停,只擡起疲惫不堪的眼皮,用下巴指了指身後那条埋在雾里丶嗷嗷翘翘丶闪着几湿寒光丶望不到头的石阶山径,声音撇脱得没有一丝波澜,也懒得敲牙敲告:“你从山脚背十七捆上来,你五块卖给我,干不干?”游客噎住了,脸坑坑黄了又红,休休脸摸出十块钱,伊伊随随塞过来,嘴里还嗷嗷叨叨着“景区就是贵。”裴壮山没理会,收了钱,继续拆她的捆绳,日头爬到头顶,背上来的货卖了大半,她终于得空坐在棚子下沟咯头用磕了口子的调羹慢慢筛茶喝,搪瓷杯沿磕碰得叮当响。雾气散了些,远处山峦露出灭灭乌的轮廓,她望着那山怔怔出神,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时,竈膛火映着母亲麻靓的脸,她还能坐在小凳上,用还没变粗的手指拨弄母亲那架旧琴,不成调的歌声能飘到山那头去,妹妹通河就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帮听,眼睛亮晶晶地说:“姐,妳唱得展好听!”现在呢?手指粗了硬了,关节班班硬,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和油污,早没了弹琴的心思。
晌午过後游人渐稀,她靠在棚柱上,眼皮子砍砍动,恍惚间,又听到母亲哼唱的小调,咿咿呀呀的,听不真切,一阵山风掠过,吹得斗门吱呀作响,她惊醒才发现是眠梦一场,揉了揉酸涩的眼,望见远处山峦叠翠,几只鸟雀扑棱着曳膀飞过消失在灭灭乌的林子里,她叹了口气,起身将没卖完的货物归置好贴,准备明日再背下山去。
裴通河的战场在矿山深处。
她的办工室,窗户明净得晃眼,能将整个矿区的喧嚣尽收眼底,空气里弥漫着夸夸燥的空调风和新打印文件的油墨味。她坐在大班台後,真皮椅子毕毕软她却坐得脊背班班硬直,面前摊着矿脉地质图纸,笔尖拼拼动得飞快,在上面划下一道道好耶贴的标记和计算数据。
桌上润田喝了大半,塑料瓶身被她无意识捏得妞槽,眉头锁着,盯着图纸上那几个刺目的红色标记,那是老对手金鼎矿业新盯上的矿点,来势汹汹,价格杀得喷喷臭,粪箕俫一样搬搬扯扯,缠人得很。
“裴总,”助理推门进来,声音绷得紧,“金鼎那边又降价了!比咱们低一成半!鑫旺的赵老板刚打电话来,话事嗷嗷叨叨,意思很明白了,要是咱们价格不跟,那单今年就给金鼎了!”裴通河没擡头,目光还黏在图纸岩层走向线上,只问:“他们的矿样,检测报告最终版出来了麽?”“出来了,刚传真过来。杂质含量比咱们的高两个多点,纯度不够,拉乌拉色,伴生矿处理也咩咩索索,不撇脱。”
她这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哦,眼底精光一闪,似矿灯劈开灭灭乌的坑道,“那就好办。”她抓起电话,手指在按键上敲得又快又狠,带着撇脱的劲儿。“赵老板,我,裴通河。”她话事没半点咩咩索索寒暄,“单子,原价,一分不降。额外,我签个纯度保障协议,白纸黑字。货送到冶炼厂,检测杂质要是超标半个点,我裴通河个人赔三倍差价盖掉了吧?这条件,金鼎那个粪箕俫敢跟麽?”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接着传来略显休休脸的笑声:“裴总……妳这……蛮展底气足啊?一点价不让?"“底气是矿脉给的,不是嘴巴嗷嗷叨叨丶敲牙敲告出来的。”她声音冰冰冷,却带着班班硬的分量,“妳晓得的,我裴通河做工,从来不搞搬搬扯扯郎郎当当的那套,灭灭乌就是灭灭乌,坑坑黄就是坑坑黄,几多纯度就是几多,做不得假,也嗷嗷叨叨不出花来,妳要的是好矿,不是便宜拉乌拉色货,是啵?"挂了电话,她把笔往桌上一扔,身体重重靠进毕毕软椅背揉了揉太阳xue,连轴转了几天,盼盼晕翻翻起,脑袋嘎嘎木得似石头,闭上眼,眼前却不是矿脉而是小时候。
第一次身上来月经,吓得憨憨嗖嗖,躲在沟咯头哭以为要死了,是姐姐壮山翻出母亲留下的卫生带,用有点休休脸又强装镇定的温柔,笨拙耐心地教她怎麽用丶怎麽洗丶怎麽藏。选专业那年,父亲拍着桌子,啊啊擦擦吼:“女崽俚读麽子地质!风吹日晒!读师范!稳当!”是姐姐把她拉到身後,身子单薄声音班硬:“通河欢喜地质就读地质。钱的事,我有办法。”第一次跟着姐姐去镇上斫肉,被肉铺老板短斤缺两,还嗷嗷叨叨些不三不四的话,她气得啊啊擦擦,想扑上去讲口,是姐姐拉住她胳膊,声音低沉:“莫嗷嗷叨叨,有理不在声高,看姐的。”然後姐姐走上前,三言两语,撇脱利落,句句在理,压得住场,让郎郎当当的老板休休脸地补足了秤,还赔了不是。
那时候她觉得姐姐是世上最盖掉的人,山一样可靠,什麽都懂什麽都扛,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姐姐身後,满心欢喜和崇拜,想着长大一定要成为姐姐那样的人。可现在呢?她坐在夸燥亮堂的办工室里,手指干净,做着动辄上万的生意,和那些人精敲牙敲告;姐姐却在几几湿灭灭乌的山雾里,背着班班硬的货物,一步一波波跌,为十块钱一包的方便面和别人嗷嗷叨叨。姐妹俩,一个在山巅一个在山径,隔着的好像不只是雾和石头,见面越来越少,连坐下来安安稳稳食餐饭抄抄天都成了奢侈,那架旧琴,怕早就弦断尘封,哑了吧。
“通总,”助理声音再次打断她的思绪,带着点迟疑和小心,“…您父亲那边……又打电话到前台了,还是说……弟弟买房娶新妇的事,问您这边……能不能……先帮衬点。话事有点嗷嗷叨叨,讲您如今盖掉了莫冷血……”裴通河将手收紧,“我晓得。”她声音让人听不出情绪,“妳回过去,话事撇脱点,矿上现金流紧,没钱,以後这种事直接拒掉,再搬搬扯扯,就叫保安。”助理应了声,轻手轻脚退出去,带上了门。
裴通河扭头看向窗外,矿区里,拉矿的车进进出出,尘土飞扬。她不是冷血,只是心就那麽大,脑袋太小,只能装得下那麽几个在意的人,父亲眼里只有那个宝贝儿子,母亲走後,是姐姐一个人搬搬扯扯吃尽刮来把她拉扯大,现在弟弟要买房,父亲第一个想到的是“有出息”的女儿,不是帮衬,是扒皮抽筋,这债,不该姐姐还她也不会帮着填这无底洞,冷血?那就冷血好了,她的血,只给她认为值得的人。
窗外夕阳西下,她想起小时候,姐姐背着她上山,她的脸颊贴着姐姐汗湿的背,听着姐姐哼着不成调的歌,那时候她觉得姐姐的背是世界上最安稳的地方,而今,那背被生活压弯了。她拿起手机,翻到姐姐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良久还是熄灭了屏幕,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太多疼只能藏在心底沟咯头。
戚椒的拌粉店是巷口的一道风景。
凌晨四点,巷子还灭灭乌着,拌粉店的灯就蛮展亮堂了,竈前蒸汽腾腾,大锅里的米粉煮得嘎嘎透,捞出来过凉水,沥干,码进白瓷碗里,好耶贴,没一点咩咩索索,她的衫袖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结实,动作起来拼拼动,带着狠劲和准头。
“椒姐!拌粉一碗,多放椒!辣死算我的!”熟客蹬着拖鞋,踢踢踏踏过来,声音洪亮,“来了!”戚椒应着,手起勺落,抓一把脆坑坑黄的萝卜干丶喷香的花生米,舀一勺自家熬的辣椒酱,调羹翻飞间拌匀,递过去,眼神扫过客人刚放下的空碗,碗底干净,没剩一根米粉,她脸上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浪费粮食,在她这里是要敲牙敲告丶曹头到休休脸的罪过。她最看不得浪费吃食,小时候,妈生三妹香香,血崩没了,爸就成了个打摆子的,很少着家,偶尔寄点钱回来,根本不够三姐妹食饭。她带着两个妹妹,肚饥是常事,有回饿得刮来,捡了半块发霉的苞粟饼,三姐妹分着吃,吃完翻翻起,上吐下泻,躺在竈前草席上,差点没熬过去,那时候她就发了狠,一定要让两个妹妹吃饱食香再也不受饿,生存逻辑在她这里变得简单撇脱:吃饱,活下去,护住妹妹,谁敢动这点念想,她就举菜刀。
上午十点多,店里人稍稀,戚椒坐在门口小凳上择菜,忽然,一个熟悉身影晃了进来,那个打摆子的爸。心里咯噔一下,站起身,手下意识就往身後摸那把刃口雪亮的斫肉刀,上次爸来,话事嗷嗷叨叨,口水朵朵跌,说盐盐和香香大了,读书浪费钱,不如早早寻个好人家换点彩礼,给弟弟攒老婆本。她当时就炸了,血往头上涌,举着菜刀冲出来,眼睛赤红,嗓子吼得劈了叉:“妳敢动我妹妹一下试试看!信不信我今日就斫肉!看哪个狠!哪个不要命就来!”爸当时吓得波波跌,骂骂咧咧她冷血,走了。
此刻爸搓着手,嘿嘿干笑着凑到店门口,眼睛滴溜溜往店里瞟:“椒椒,爸来看看妳……生意蛮展好哦?人蛮展多。”戚椒没让进,堵在门口身似堵墙,声音冰冰冷无丝热气:“有事就话事,莫咩咩索索讲闲篇,我做工,没空打摆子。”“就是……妳弟弟……相中个新妇,人家屋里非要房子……还差几万……妳看妳……”“冇钱”戚椒打断,话事撇脱得像斫肉一刀切,“我这店,刚够我们三姐妹食饭,交房租买米油,没得多馀钱,再打盐盐香香的主意,”她手按在身後的刀柄上,眼神蛮展骇人,“菜刀不认人,妳试试。”爸脸色变了变,嘴里嗷嗷叨叨着“粪箕”“冷血”“白眼狼”“白养了”,最终还是休休脸转身走了。
戚椒盯着背影消失在巷口,眼圈红了,却死咬着牙没让泪掉下来,她是姐,不能哭,转身回店,给自己狠盛了一大碗拌粉,加了双倍辣椒,辣得喉咙冒火,眼泪朵朵跌,才把心里那点翻翻起的委屈和怒火打下去,辣味冲得她盼盼晕却也让她展痛快。有熟客打趣:“椒姐,妳这粉要是卖超过十块,我们可是要报警的!”戚椒抹一把汗,脸上挤出笑,:“都是街坊,赚点辛苦力气钱,够食饭就行,卖贵了我自家心里翻翻起。”她晓得,这小小拌粉店,就是她的阵地她的战场,得守住,为了妈死前攥着她的手留下的那句话“带好妹妹……”,也为了两个妹妹能有个安稳竈前,有口热饭吃,不用再看任何人脸色。
日头渐渐升高,店里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戚椒陀螺一样在竈台前转着,偶尔得空,她会望着门外发呆,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盘算着今天收入够不够给香香买那本她念叨了好久的习题集,够不够给盐盐添件新衣,生活便是这样琐碎,像她手里的拌粉,配料简单却滋味十足。
戚盐的世界在书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