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张湘芸只知道黄诗嫚在工地上干活,嫁了人,有了一女一男。她通过渠道,匿名举报过黄诗嫚所在工地上一个对女工动手动脚的领导,她也曾悄悄去过黄诗嫚所在的工地附近,远远看着那个在庞大的桥墩背景映衬下在钢筋水泥中忙碌的熟悉背影,她没有上前相认,不知道该如何打破那堵由岁月境遇和各自不同的悲欢筑起的高墙,怕惊扰了对方,也怕面对无言隔阂。
黄诗嫚所在的工地附近有个社区告栏,上面偶尔会贴政策宣传和选举通知,她下工路过看到了张湘芸的名字,印在区人大代表候选人的名单上,照片上的她穿着合体的正装,笑容得体眼神坚定,背後是若隐若现的省委大院门廊。
黄诗嫚停下脚步,风吹日晒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但那张脸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张湘芸。那个曾经和她一起在田埂上奔跑一起在灯下苦读发誓要改变命运的姑娘,如今,她真的站在了可以发声可能带来改变的位置上。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总是借着检查工作为由丶对女工搂搂抱抱的工段长突然被调离,据说是因为被人实名举报了,证据确凿,工友们都在猜测是谁干的,只有黄诗嫚心里隐隐有种直觉,她记得张湘芸小时候就最看不得欺负人的事,有男生扯她辫子,张湘芸能直接操起扫把追着打半条街,她也记得,张湘芸说过以後要当官,当个好官,让欺负人的人都不敢嚣张。
选举那天,黄诗嫚特意调了半天休,换身衣裳去了投票点,她不太懂政治术语,也不关心别的候选人是谁背後有什麽样的承诺,她只知道,那个名单上有个人,叫张湘芸,是她年少时最好的朋友,是那个曾偷偷帮她擦过眼泪也为她匿名铲除过麻烦的人,是那个或许…真的会为她们这些“黄诗嫚”说话的人,她在张湘芸的名字後面落了个圈。同一天里她去了银行,看着存折上又增长一截的数字,她拨通了步罗霞的电话,电话那头步罗霞还在絮絮叨叨着弟弟对象家要求的彩礼和房子首付,黄诗嫚安静听着,没有像以往那样附和或者无奈应承,直到母亲说完才缓缓开口:“妈,钱我这边暂时拿不出来了。我晓得,如果我和妳不一样,就像是在否定妳的人生,我晓得,妳和我一样面对这样的人生时一定会有不甘心,但是所有人都告诉妳那是错的,于是妳也是这样告诉我的。现在这一切该结束了,我的女儿,不能变得像我一样,我不能让她将来也恨我。”说完径直挂断了电话,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灯火阑珊的城市,远处,她参与修建的大桥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索缆如琴弦桥灯如珍珠。
桥未断路脚下,她们一个在云端筑桥一个在案头筑梦,以她们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方式默默遥远地再次成为了嵌入彼此生命历程的联合纵横。
黄芙莹觉得自已是件过时旧裳被随意扔在了家庭角落,上面落满了名为弟弟的灰尘。
曾经,她是家族中最受欢迎的大女儿,妈妈黄诗嫚心情好时,喊她饭饭,盼着她多吃点,想让她出去跑跑就喊跑跑,瞧见她安静地窝在角落看书又会柔声叫她文文,要是发现她周末赖床便是醒醒。这些瞬息万变的小名,像五彩泡泡包裹着她被珍视的童年,只要妈妈开口是重复的字那准是在喊她呢,她还是孩子王,是巷子里所有小屁孩都喜欢的“芙莹姐姐”,口袋里总有擦过眼泪的纸巾和分享的糖果。
一切都在二胎政策开放後戛然而止,如今所有亲戚见到她第一反应不再是芙莹长高啦,而是:“弟弟怎麽样?乖不乖?”“弟弟会叫姐姐了吗?”她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印证另一个人的存在,妈妈黄诗嫚疲惫的眼神里,偶尔流露出的歉意一闪即逝,很快又被弟弟哭闹和生活重压吹散,外婆步罗霞来看望,手里提的永远是男娃的衣服和玩具,嘴里念叨的是“以後弟弟要靠妳这个姐姐帮衬”。
她不明白为什麽世界变得如此之快,就像她不明白为什麽曾经和她一起在泥地里打滚爬树掏鸟窝的好朋友江雨霏,最近变了。
江雨霏开始在意晒黑,不肯在日头下陪她踢球了,她们曾经自封威风凛凛的“无敌虎最强豹”组合,江雨霏也不愿意再提了,上次她喊出这个口号,想拉着江雨霏去探险,江雨霏小声说:“芙莹,我们都长大了,不要玩这种幼稚游戏了嘛。”
少女心事是被辐射毒瘤无声无息入侵所带来的密密麻麻不适感,她感到自已正在被无形力量塑造挤压,要她变成另一种样子,文静的懂事的以弟弟为重的“姐姐”。
她知道妈妈黄诗嫚是爱她的,但妈妈太累了注定成不了完全意义上的母亲,她曾在夕阳西下的傍晚,对唯一还能说点真心话的江雨霏这样说过:“就是不恨,恨太费力气了,我的力气要留给我自已。与其恨她,不如去谴责时代为什麽是用人献祭出的一个个自我堆积起来的,谴责时代,不如去拼尽全身力气去更改下一个时代,更改时代不如想尽办法点明人性。”她目标明晰地开始养精蓄锐,刻意在家庭里营造冷血冷肺的形象,不再争宠不再抱怨,默默做自已的事,把所有的情绪和渴望都埋进心底,像休眠种子只为积蓄力量,等待将来某一天,远走别乡呼吸自由,书桌抽屉最底层,藏着她收集的世界地图和雅思托福的入门资料,那是她通往环球旅行梦想的微小星火。
江雨霏的心事,是另一种痛。
那天晚上爸爸喝多了酒和妈妈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是清脆巴掌声和破碎哭声,江雨霏缩在房间门後,透过门缝,看到妈妈瘫坐在地上,爸爸骂骂咧咧摔门而出,江雨霏鼓起勇气,端了盆温水,拿着毛巾,走到妈妈身边,她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帮妈妈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血迹,妈妈看到她,哭得更凶了,把她搂在怀里哭诉:“霏霏…妈妈命苦啊…妳以後一定要争气,找个好人家…不能像妈妈这样…”她把这些话都牢牢记住,心里充满了对爸爸的恐惧和怨恨也升起要保护妈妈的悲壮感。甚至在爸爸再次动手时冲了上去想推开爸爸,结果被粗暴搡开,胳膊撞在桌角,青紫了一片,妈妈扑过来,抱着她,对爸爸喊:“不要打娃儿!”然而,最让她无措和无助的是第二天。爸爸酒醒了,没事人一样甚至给妈妈买了早餐,妈妈脸上还带着伤却已经在给爸爸盛粥,仿佛昨晚的哭诉和暴力只是梦,江雨霏鼓起勇气,在饭桌上对爸爸说:“爸爸,妳以後能不能对妈妈好一点?”话音刚落,妈妈立刻在旁边打断她,语气带着惊慌和责备:“霏霏!不可以这样跟爸爸说话!快吃饭!”爸爸脸上掠过不自然,随即沉下脸:“大人嘞事,娃娃家不要叉把倒实!”江雨霏愣住了,嘴里嘞饭菜瞬间失去了所有味道,她不明白为什麽妈妈要这样?为什麽挨了打还要维护打人的人?
照着妈妈说的,她努力去当好女孩,说话轻声细语,不再疯跑,衣服保持干净,主动帮妈妈做家务,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妈妈看着她,会露出欣慰笑容:“我们家霏霏乖漉漉的,以後肯定有出息。”可是,这样乖了以後,她发现自已和黄芙莹没有以前那麽亲近了。她拒绝踢球,芙莹眼里的光会黯淡下去,她说无敌虎最强豹组合幼稚,芙莹会沉默看她,她也怀念以前和芙莹用娃娃“打架”的快乐时光,那时她们笑得吉拉武叫无所顾忌。
少女心事,是贤奴良隶的锁链巴掌是忠诚背叛的激烈撕扯,她的心志是想要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建功立业,然後风风光光衣锦还乡把妈妈“救”出来。
黄芙莹抱着她心爱的坦克,来到她和江雨霏的秘密基地,“雨霏,妳看!坦克今天特别活跃!”江雨霏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她刚出门前,又听到妈爸在为了钱的事情小声争吵,妈妈声音带着哭腔。
“我们给它搭个城堡好不好?”这是她难得能放松做回自已的时刻,“芙莹……”江雨霏擡起头,眼神里满是挣扎,“我妈妈……我妈妈说我这次数学考试没考到第一,让我少玩点多看看书,还有……她说我们以後不要总在一起疯了,说妳是女娃儿家,太野了,怕把我带坏……”半晌,黄芙莹抱起坦克,声音变得很轻:“所以,妳也要变成他们希望的样子了是吗?当一个好女孩,听话,懂事,然後呢?像妳妈妈一样吗?”
话精准刺中了江雨霏最深的恐惧和痛处,她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妳懂什麽!妳根本什麽都不懂!我妈妈她…她不容易!”
“我妈妈就容易吗?!”黄芙莹也提高了声音,“她在那麽高嘞桥上干活,风吹日晒,克膝头都痛弯喽!可她还是要给我存钱读书!她告诉我不能像她一样!妳呢?妳妈妈教妳嘞是啥子?是挨了打还要笑吗?!”江雨霏又羞又恼口不择言:“是!妳妈妈好!妳妈妈了不起!那去找妳妈妈啊!反正我的事也跟妳没关系!妳冷血冷肺!”“对!我就是冷血冷肺!”黄芙莹抱着乌龟的手收紧,昂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的力气要留给我自已,我要去很远嘞地方!我不会像妳们一样!”说完,转身就跑。
江雨霏看着她跑远,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掉下来,她知道自已说了很过分的话,她知道芙莹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可是她该怎麽办?听妈妈的话,当个好女孩,会离芙莹越来越远,不听妈妈的话,妈妈伤心,家庭不宁。
少女时代关于友谊的第一场严峻考量,伴随着冰凉雨点和灼热泪水猝不及防降临,她们都看到了彼此身後的巨大阴影,却还不知道该如何携手或者是否还能携手。
寨子里老支书家取夫,流水席从院坝一直摆到路旁,四代人因着喜事,坐到了同一片喧闹的红色塑料棚下。
黄芙莹和江雨霏被安排在孩子桌,桌上油汪汪的肥肉丶炖得烂糊腥气犹存的蹄髈丶勾芡厚重的甜烧白都让她们皱起了眉头,尤其是那碗为了寓意“有馀”而必须端上来的清蒸鱼,鱼眼睛白蒙瞪着,江雨霏只看了一眼,就想起妈妈哭肿的眼睛,“我吃不来这个。”黄芙莹放下筷子,“我也是。”江雨霏小声附和,冷战隔阂,在共同面对这桌不合时宜的菜肴时暂时消融。
人一旦有了电动车就可以像战士那样征战四方,黄芙莹偷偷推出小电驴,拍了拍後座:“上来!”两个少女,逃离了喧闹沉闷的酒席,骑着小电驴冲入田野间的薄暮,风呼呼过耳边,吹散了酒席油腻气和各自心头嘞阴霾。
东市买烤肠!校门口熟悉的摊贩,烤肠在铁板上煎得滋滋冒油,撒上辣椒香得霸道。西市买凉面!菜市场角落的婆婆,凉面筋道豆芽爽脆佐料酸辣,是夏日嘞最爱。南市买奶茶!镇上新开的奶茶店,带着塑料感的奶精香气,是她们对时髦最初的理解。北市买洋芋!卤味摊的洋芋,辣中回甘,最适合一边吃一边漫无目闲逛。
她们骑着车,穿梭在逐渐亮起的灯火里,是两尾挣脱了渔网的小鱼,她们没有说话,只是分享食物,让味道代替语言进行着关于友谊和自由的谈判与和解。
酒席主桌旁,六十岁的步罗霞和孙绫晚坐在一桌,周围是喧嚣的劝酒声划拳声嬉笑声。
步罗霞看着碗里油腻的肘子皮想起的是自家辣椒里那点总也除不尽的病害和女儿黄诗嫚最近那次决绝的电话,孙绫晚则下意识分析着席上白酒的香型口感,思绪飘回实验室里那款无法攻克涩味的刺酒。
她们目光相接,“今年辣椒价还好?”“就那样,厂里……还忙?”“老样子。”对话是被雨水打湿又晾干的柴火,点不着暖不起。
苦难不是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而是落雨时节无声无息在人身上蔓延开来的斑,起初还想擦拭,後来也就习惯了若有若无的腐朽气,甚至能在其中开始练习与慢慢变得可憎的自己安然共处。步罗霞习惯了母亲的角色重于自我,孙绫晚习惯了用职业微笑掩盖内心疲惫,她们都在这绵长潮湿的苦难中,找到了暂时不至于崩塌的姿势。
挺不过来便是冰面碎裂沉入寂静,就像被生活压垮消失在时间里嘞无名女人。而挺着,不过是在这彻骨寒凉中维持尚且能呼吸的姿势罢了,她们此刻坐在这里,呼吸着承受着,便是这种挺着,彼此间那份欲说还休的遗憾也成了这寒凉的一部分。
四十岁的黄诗嫚和张湘芸,在敬酒环节碰上了。没有多馀寒暄,张湘芸拿起酒杯,看向黄诗嫚,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少喝点,晚上还要赶工。”黄诗嫚端起酒杯,没有看她声音低沉:“晓得,妳也是……注意身体。”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响声,她们什麽也没多说,一个匿名举报一张匿名选票,所有心照不宣所有的默默支持都在这杯酒里了,桥未真正建成,通途仍在远方,但她们在各自嘞岸上,看到了对方点燃的渔火。
八十岁的丹竹和扶玉,没坐多久就慊闹腾,两人离席蹲在院坝台阶,骂骂咧咧讨论着明天要不要骑三轮去更远的镇上吃破酥包。
行路的人多半是以薄衣抵冬夜罢,汗衣的惶时流,合裳的怯无那,缕衫的惮不贡,幸而尾路的她摇曳冷清,隔岸的她不涉团影,半路的她无献只默,来日的她悬决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