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的晨光,带着夏末特有的温润,透过紫禁城的红墙琉璃瓦,洒在启祥宫的庭院里。金玉妍已端坐在梳妆台前,由澜翠为她梳理髻——乌润的长如瀑布般垂落,澜翠握着一把象牙梳,梳齿轻轻划过丝,每一下都格外轻柔,生怕扯疼了她。
“娘娘,今日穿这身石青色绣玉兰的宫装如何?”澜翠放下梳子,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宫装,轻轻展开。衣料是内务府上月新贡的杭绸,触手冰凉柔滑,石青色的底色上,领口与袖口用银线绣着舒展的玉兰花瓣,花瓣边缘还缀着几缕极细的金线,在晨光下若隐若现——既符合嫔位“衣色用石青、绣纹不逾四爪”的规制,又不似正红、明黄那般张扬,恰好衬得金玉妍眉眼间的清丽与沉稳。
金玉妍对着镜中映出的衣影颔,指尖拂过袖口的玉兰纹:“就这件吧。饰别太繁复,那支点翠嵌珠钗刚好,再配一对银镶珍珠耳坠,颈间戴条细银链,串一颗东珠便可。”她顿了顿,特意叮嘱,“别太素净,显得怠慢;也别过了头,免得落个‘僭越’的话柄。”
她深知,每月初一向太后请安的日子,从不是简单的“问安”二字。太后居于慈宁宫,看似不问后宫琐事,实则是后宫权力的“定海神针”,每一位嫔妃的穿戴、言行、甚至眼神,都会成为她衡量其心思、家世、野心的标尺。尤其是她出身李朝,虽已入大清后宫封嫔,却始终背着“外邦女子”的标签——太后素来重视“满蒙联姻”“根正苗红”,对她这样的“异域嫔妃”,难免多几分审视与提防。
梳妆妥当,澜翠将早已备好的礼盒捧过来。礼盒是用上好的紫檀木打造,盒面描着金纹缠枝莲,边角包着铜皮,既显贵重,又不失雅致。“娘娘,李朝进贡的雨前龙井已经装好了,用的是双层锡罐,防潮得很。”澜翠打开盒盖,里面并排放着两个锡罐,罐身刻着李朝文字,“这是使馆的人特意送来的头春茶,比内务府库房里存的李朝茶更鲜嫩,您闻闻。”
金玉妍俯身,轻轻掀开锡罐盖子,一股清冽的茶香扑面而来,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她满意地点点头:“选得好。这茶叶既合了‘家乡特产’的由头,又比寻常贡品特别,送太后最合适——既显心意,又不至于太过张扬,免得被人说‘刻意炫技,讨好太后’。”
正说着,负责洒扫的春红端着一盆温水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方叠好的素色绢帕:“娘娘,该净手了。外面天热,奴婢特意晾了温水,不冰手。”金玉妍接过绢帕,擦了擦手,见春红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便笑着道:“放心,不过是去慈宁宫请安,本宫心里有数。”
春红连忙低下头:“奴才知道娘娘聪慧,只是……只是听说太后娘娘素来严厉,怕您受委屈。”金玉妍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太后是皇上的额娘,也是后宫的长辈,只要本宫守规矩、懂分寸,她不会为难本宫。你在宫里好好盯着,别出什么差错。”春红重重点头:“奴才记下了!定守好启祥宫,等娘娘回来!”
“走吧。”金玉妍接过澜翠递来的礼盒,指尖轻轻摩挲着盒面的描金花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随行的除了澜翠,还有两个小太监——一个叫小禄子,负责抬礼盒;一个叫小庆子,是启祥宫的引路太监,熟悉慈宁宫的路径。一行人沿着宫道缓缓走向慈宁宫,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轻轻回响,与远处传来的晨钟交叠在一起,透着几分肃穆。
沿途的宫苑里,石榴花已谢,枝头只剩零星的青果,被晨光晒得泛着油亮的光泽;廊下的宫人见了金玉妍,皆躬身行礼,目光中带着敬畏——这几日启祥宫整顿的事早已传遍后宫,人人都知这位嘉嫔娘娘绝非“外邦来的软柿子”,不好招惹。
慈宁宫离启祥宫不远,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宫门口值守的太监姓周,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见了金玉妍,连忙笑着迎上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嘉嫔娘娘安好!太后刚起身,在殿内用过早膳,正陪着荣寿公主品茶呢,您快请进!”
金玉妍微微颔,示意澜翠递过一个银角子,轻声道:“有劳周公公通报一声,就说启祥宫金玉妍前来请安。”周公公接过银角子,塞进袖中,笑得更欢了:“娘娘客气了,奴才这就领您进去!”说着,便引着金玉妍一行人往正殿走。
穿过两道月亮门,便到了慈宁宫正殿。殿外的台阶下,摆着两盆开得正盛的茉莉,白色的花瓣上凝着露水,香气清雅;殿内悬挂着明黄色的幔帐,幔帐上绣着百寿图,透着皇家的威严。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混合着香炉里燃着的檀香,形成一种独特的香气,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敬畏。
殿内陈设古朴雅致,正中的紫檀木大案上摆着一套汝窑天青釉茶具,釉色温润,透着岁月的光泽;大案两侧摆着四把梨花木椅子,椅垫是明黄色的锦缎,绣着团龙纹;墙角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古玩玉器,件件都是珍品。太后端坐在铺着明黄软垫的宝座上,身着酱色绣团龙纹的常服,衣料是江宁织造局特制的云锦,触手厚实却不笨重;头梳成“牡丹头”,髻上簪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凤钗,宝石硕大,在灯光下泛着浓郁的红色;她身旁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粉色宫装,正是太后最疼爱的荣寿公主,手里正把玩着一个玉如意,见了金玉妍,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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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金玉妍,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金玉妍放下礼盒,走到殿中,屈膝行礼,动作标准流畅。荣寿公主见她行礼,也从椅子上跳下来,学着她的样子屈膝,奶声奶气地喊道:“荣寿见过嘉嫔娘娘!”
太后被女儿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对金玉妍道:“起来吧。荣寿不懂事,你别见怪。”金玉妍起身,笑着对荣寿公主道:“公主真乖,快回太后身边坐着,地上凉。”荣寿公主看了看太后,见太后点头,才蹦蹦跳跳地回到椅子上,继续把玩玉如意。
太后示意身旁的宫女赐座,宫女连忙搬来一把梨花木椅子,放在大案右侧,椅垫是淡紫色的锦缎——按后宫规矩,嫔位只能坐紫色椅垫,比皇后的明黄、贵妃的正红低了两个等级。金玉妍谢过恩,缓缓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姿态端庄,眼神始终不敢与太后直视。
太后的目光落在金玉妍带来的紫檀木礼盒上,语气平淡:“这是你带来的?”
“回太后,是臣妾家乡李朝产的雨前龙井。”金玉妍垂眸浅笑,语气愈恭敬,“这茶叶是李朝南部茶山的头春茶,每年产量极少,虽不比大清的碧螺春、龙井名贵,却是臣妾的一片心意,想着给太后解解闷,也让公主尝尝鲜。”她特意提起荣寿公主,既显周全,又能拉近与太后的距离——天下母亲,无一不疼惜子女,提及公主,总能让太后的态度柔和几分。
太后果然笑了笑,示意宫女打开礼盒:“哦?李朝的头春茶?哀家倒要尝尝。”宫女小心翼翼地掀开紫檀木盒盖,取出里面的锡罐,打开盖子,将茶叶倒出少许,放在汝窑茶盏里。太后拿起茶盏,凑到鼻尖闻了闻,清冽的茶香萦绕鼻尖,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却未多夸赞,只淡淡道:“香气倒是清雅,有心了。你母族在李朝也是名门望族,姓金,是李朝的世袭贵族吧?想来这茶叶,也是你母族特意为你准备的,让你带进宫孝敬哀家和皇上?
金玉妍心中一凛——来了。太后看似在说茶叶的来历,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试探她与李朝母族的联系。自她入宫以来,最忌讳的便是“与外邦母族过从甚密”,若是让太后觉得她“心向李朝”,轻则失宠,重则可能被冠上“通敌”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她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袖上的玉兰纹,语气依旧恭敬,却多了几分审慎:“太后说笑了。臣妾母族虽是李朝贵族,但臣妾入宫时,母族只送了些寻常衣物,并未准备茶叶。这茶叶是臣妾上月听闻太后喜欢喝茶,特意托李朝驻京使馆的人捎来的,与母族并无干系。”
太后没接话,只端起桌上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目光透过氤氲的茶雾,牢牢锁在金玉妍脸上。那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她的衣物,看清她心底的想法。殿内寂静无声,只有香炉里的檀香缓缓燃烧,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连荣寿公主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停下了把玩玉如意的手,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不敢说话。
金玉妍能清晰地感觉到太后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顶、肩头、手背,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反复查验的玉器,稍有瑕疵,便会被弃之不用。她暗自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帕,指尖微微泛白,却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她知道,此刻稍有慌乱,便会让太后疑心更重;唯有保持镇定,才能让太后相信她的“坦诚”。
半晌,太后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带着试探,像一把软刀,慢慢割向金玉妍的防线:“你能这么说,哀家自然是信你。只是你母族在李朝地位不低,当年送你入大清,想来也是盼着你能得皇上恩宠,为家族争光,甚至……为李朝谋些好处。如今你在大清封嫔,皇上待你不薄,你倒像是忘了老家了?”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前几日李朝使者来京,给皇上送了不少贡品,还特意在哀家面前提起你,问你要不要给家里捎些东西,比如你小时候爱吃的打糕、穿惯了的韩服。哀家瞧你这几日也没向内务府提这事,还当你是不想认这门亲了,或是觉得母族给你丢脸了?”
这话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金玉妍心中警铃大作——太后竟特意把李朝使者的话搬出来,还把“不认亲”“嫌母族丢脸”的话头抛出来,分明是在设局:若是她回答“想捎东西”,便是“心向李朝,念及母族”,会被疑心“私通外邦”;若是回答“不想捎东西”,便是“忘本负义,嫌贫爱富”,会落下“不孝”的名声,被后宫非议。
她连忙起身,再次屈膝行礼,膝盖几乎触到地面,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急切与恭敬,却又不失分寸:“太后多虑了!臣妾绝无此意!臣妾虽生于李朝,长于李朝,却是大清的淑嫔,自入宫那日起,便已在佛前起誓,将身心都托付给了大清,托付给了皇上。李朝虽为臣妾的生身之地,母族虽为臣妾的亲人,但臣妾深知,如今臣妾的根在紫禁城,在皇上身边,而非千里之外的李朝——臣妾的荣辱、安危,都系于大清,系于皇上,怎敢有半分‘心向李朝’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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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太后,眼中没有半分闪躲——她知道,此刻不能一味低头,一味低头只会显得心虚;唯有直视太后的眼睛,让她看到自己的“坦诚”与“坚定”,才能打消她的疑虑。
声音带着几分委屈与郑重:“臣妾虽出身李朝,却也懂得‘家国大义’——大清是臣妾的‘家’,皇上与太后是臣妾的‘长辈’,邦交是‘大义’,个人私念怎能凌驾于家国大义之上?故而臣妾并未向内务府提及此事,并非‘不认亲’,而是不敢因私废公,还请太后恕罪!”
太后看着她的眼睛,见她神色恳切,眼底没有半分虚浮,甚至还带着一丝因被误解而产生的委屈,指尖摩挲茶盏的动作渐渐放缓。她知道,金玉妍这番话,虽有“避重就轻”之嫌,却也句句在理——后宫嫔妃,尤其是外邦嫔妃,最忌讳的便是“私通外邦”,金玉妍能想到这一层,说明她心思缜密,懂得权衡利弊,也懂得“以大清为重”。
太后放下茶盏,对身旁的宫女道:“给嘉嫔娘娘倒杯茶,瞧这孩子,说几句话就急成这样,额头都冒汗了。”宫女连忙应声,取过一个干净的汝窑茶盏,泡了一杯刚沏好的雨前龙井,递到金玉妍手中。金玉妍接过茶盏,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水透过瓷壁传到指尖,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她知道,太后的语气缓和,便是“试探过关”的信号。
“你也别太紧张。”太后的语气终于缓和了几分,伸手摸了摸荣寿公主的头,目光也柔和了些,“哀家也不是故意刁难你,只是见你年轻,又是外邦女子,怕你在宫里走了弯路,被人利用。你能有这份‘以大清为重’的心,哀家很欣慰。”她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碟,“这是御膳房刚做的绿豆糕,加了些薄荷,解暑,你尝尝,应该会喜欢。”
金玉妍心中一动——太后竟连她爱吃薄荷都知道,想来是平日里对她的行踪、喜好都颇为关注。她连忙拿起一块绿豆糕,小口咬了一口——糕体细腻松软,入口即化,薄荷的清凉与绿豆的香甜交织在一起,正是她平日爱吃的口味。她放下茶盏,再次屈膝谢恩:“多谢太后体恤!这绿豆糕味道极好,臣妾很喜欢。”
“喜欢就多吃几块。”太后笑了笑,荣寿公主见金玉妍吃得香甜,也伸手拿起一块,小口咬着,含糊地说道:“皇额娘,好吃!荣寿也要多吃!”太后被女儿逗笑了,殿内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些。
“对了,”太后忽然又开口,目光落在金玉妍的髻上,那支点翠嵌珠钗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你这钗子倒是别致,翠色鲜亮,珠子圆润,是内务府新给的?”
金玉妍摸了摸头上的点翠嵌珠钗,笑着回道:“回太后,不是内务府给的,是臣妾封嫔那日,皇上赏的。这钗子的翠羽是用南海的点翠,色泽鲜亮不易褪色,珠子是松花江产的东珠,圆润光洁,样式也不算张扬,臣妾觉得适合日常佩戴,便常戴着。”她特意提及“皇上赏赐”,既是不着痕迹地彰显皇上对自己的恩宠——太后虽掌后宫礼制,却也需顾及皇上的心意;也是在暗示自己“谨守本分”都只选素雅款,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
太后闻言,目光在钗子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金玉妍,嘴角笑意深了些:“皇上倒是有心,这东珠配点翠,虽不张扬,却也看得出用了心思。你能这般爱惜,不随意闲置,也是懂分寸的。”她说着,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话锋却悄然一转,“只是这后宫之中,恩宠最是无常。皇上今日疼你,明日或许便疼了旁人。你年轻貌美,又聪慧,可别把心思都放在争宠上,忘了‘本分’二字。”
金玉妍心中一凛,这话听着是劝诫,实则是敲打——太后是在提醒她,别仗着皇上恩宠便忘乎所以,更别借着恩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绿豆糕,再次起身屈膝:“臣妾谨记太后教诲!臣妾从未敢将‘争宠’放在心上,只想着如何好好侍奉皇上与太后,不给皇上添堵,不给太后添麻烦。至于恩宠,皇上赏,臣妾便受着;皇上不赏,臣妾也不会怨怼,只当是自己做得不够好,需加倍努力。”
“你能这么想,便再好不过。”太后抬手示意她坐下,目光扫过她身上的石青色宫装,“你这身衣裳也合规矩,石青色衬得你肤色白,银线玉兰纹也绣得精致,是谁给你做的?”
“回太后,是启祥宫小厨房的王妈。”金玉妍回道,“”臣妾入宫后,贴身衣物便多是她做的。她知道臣妾不喜太过花哨的纹样,便常绣些玉兰、兰草这类素雅的图案。”
“王妈?”太后沉吟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是那个山东来的老宫女?听说她在启祥宫待了快三十年,伺候过三任主子,性子倒也算沉稳。”
金玉妍知道,太后这话看似在点评“其他嫔妃”,实则是在肯定她“恩威并施”的手段,连忙躬身道:太后执掌后宫多年,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臣妾不过是依葫芦画瓢,还差得远呢。往后臣妾定多向太后请教,学好如何治宫、如何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