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阳光也变得像陈年的蜂蜜,温润而透明。周二的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老师一声“自由活动”后,整个操场便散作一片喧闹。但有那么一小撮心思活络的学生,尤其是女生们,三三两两地溜出校门,直奔不远处的百花潭。那里沿街的银杏树,正上演着一年中最盛大、最灿烂的告别。
张甯也在其中。
她没有和任何人结伴,独自一人,像一只混入麻雀群里的、心思沉静的白鸽。她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兴奋地在金色的地毯上奔跑、欢笑,或是扬起大捧的落叶,任其如雨般落下。她只是安静地走着,目光在满地金黄中仔细地搜寻。
她在寻找一片完美的叶子。
不能有虫蛀的缺口,不能有被踩踏的污痕,脉络要清晰分明,形状要像一把精致的小扇子,颜色要恰到好处——是那种被秋阳彻底浸透、不带一丝杂质的、灿烂的金黄色。
终于,她在树根下,现了一片符合所有严苛条件的叶子。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拾起,用纸巾轻轻擦去上面沾染的尘土,然后像收藏一件稀世珍宝般,将它妥帖地夹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她想,彦宸那个家伙,整天埋于黑白分明的试卷和公式里,眼睛里大概只剩下了函数曲线和化学方程式。她想送他一点颜色看看。送他一片,秋天。
第二天清晨,早自习的铃声还未响起。
彦宸像往常一样,睡眼惺忪地走进教室,将书包甩在椅子上。当他坐下的那一刻,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面,动作却猛地一顿。
在他的数学练习册上,静静地躺着一片金黄的银杏叶。
阳光透过窗户,恰好在那片叶子上投下一小块明亮的光斑,叶脉在光下根根分明,边缘带着微微的卷曲,像一件精雕琢磨的艺术品。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秋日阳光和泥土的干爽气息。
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杰作。他转过头,想去看身旁那座“高压锅”的反应,却现她正襟危坐,手里捧着一本英语书,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这片叶子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但她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和比平时挺得更直的背脊,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
彦宸的心,像是被这片轻飘飘的叶子,砸出了一个柔软的坑。他拿起叶子,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心地将叶子夹进了自己的笔记本深处,然后,投入到了一天的学习中。
转眼来到下午的政治课。
老师在讲台上讲得口干舌燥,底下的学生大多昏昏欲睡。张甯撑着头,正与一道函数题的辅助线较劲,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肘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她疑惑地转过头,现彦宸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仿佛什么也没生。但他的手,却悄悄地越过了“楚河汉界”,将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课本旁。
那是一片银杏叶,正是她早上送出去的那一片。
张甯心里一沉,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气恼。什么意思?这么快就还回来了?是嫌弃,还是在用这种方式,表演划清界限?
她绷着脸,忍着心中的不快,将那片叶子拿了过来,正想将它塞进桌洞深处,眼不见心不烦,指尖却触到叶面背面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凹凸的触感。她心下一动,借着课本的掩护,将叶子翻了过来。
只一眼,她的呼吸便停滞了。
金黄的叶面上,用极细的墨笔写着几行小字。字迹并非他平时龙飞凤舞的赵行,而是一手极为工整俊秀的蝇头小楷,每一个笔画都透着沉静的力道,与他平日的张扬判若两人:
空山新雨后,
拾得秋叶黄。
欲寄相思字,
恐惊叶上霜。
张甯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
这诗……前两句化用了王维的诗句,点明了这片叶子的来历,而后两句,却是他自己写的。那份想写点什么,却又害怕唐突了佳人、惊扰了这份美好的、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又真诚的心思,几乎要从那小小的字迹里满溢出来。
“相思”两个字,像两枚被烧红的烙印,直直地烫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脸颊,“轰”的一下,腾起了一片滚烫的红晕。那红色迅蔓延,从脸颊到耳根,再到修长的脖颈,像是被这诗点燃了一般。她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像揣了一只拼命扑腾翅膀的小鸟,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做贼似的,飞快地抬头扫了一眼讲台上的老师,又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旁的彦宸。
那个“罪魁祸”,此刻正假模假样地低头看着政治书,但那微微抖动的肩膀和拼命压抑着上扬的嘴角,彻底出卖了他。他分明是在得意,在等待她的反应!
张甯又羞又喜,那一丝藏不住的、巨大的、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的欢喜。她低下头,用书本挡住自己烧得通红的脸,将那片写着“罪证”的叶子紧紧攥在手心。叶子的边缘,硌得她手心有些痒,那痒意顺着血脉,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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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整个课堂都消失了,只剩下这片小小的、金黄的叶子,和上面那让她心乱如麻的诗。
这个家伙……
真是越来越会了。
深秋的周日清晨,天光总是亮得吝啬。灰白色的晨曦像一层薄薄的冷雾,勉强涂抹在城市的轮廓上,将高楼和树木都晕染成深浅不一的剪影。空气清冽,带着前夜残留的湿气,吸入肺里,能感觉到一丝微微的刺痛,却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张甯的脚步轻快而富有节奏,白色运动鞋的鞋底与微湿的水泥地面接触,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这是过去几个星期以来,每个周日清晨她都已烂熟于心的旋律。她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那个熟悉的街角,那个彦宸家单元楼下、被一棵枝叶落尽的梧桐树半遮半掩的地方。
在她的预想中,那个身影应该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或许会靠着树干,双手插在口袋里,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或许会做着夸张的热身动作,看到她时,便会立刻站直身体,咧开一个大大的、在清晨的薄光里显得格外灿烂的笑容。
然而,今天,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晨风卷起,打着旋儿,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张甯的脚步猛地顿住,那熟悉的旋律戛然而止。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瞬间的失重感让她有些站不稳。
怎么会?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砂纸一样打磨着她的神经。他去哪了?是睡过头了吗?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