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安继续往前走,心里却泛起一丝微澜。
刚才与村民们的对答,平和,有礼,甚至带着点不久前还觉得拗口的“文化词”,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他与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以及土地上那些无比熟悉的乡邻,轻轻隔开了一些。
这感觉并不疏离,而是这段时间,大量学习知识,心中有墨自感而言,有些虚幻,却真实存在。
他忽然停下脚,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这双水村还是老样子,土窑、土路、光秃秃的山峁,可他看这村子的眼光,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不是生分,是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站在塬上看川道,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了。
知识这东西,真像姐夫说的,是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以前没见过的门?
这改变,悄然无声,却力道千钧。
少安攥紧了手里的布兜带子,指节泛白。
不管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这书都没白念。他心里那点犹豫和不确定,像被风卷走的雪沫子,一下子散了。脚下的路似乎也平坦了些,步子迈得更沉实了。
远远地,就看见自家院坝口亮着一团橘红的光。是火把,火苗在风里歪歪扭扭地跳,把上坝的土坡照得明明灭灭。
“哥!是我哥回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带着欢喜是兰香。
紧接着,一个瘦高的影子从院坝上跑下来,是少平。
“哥!”少年的声音里带着雀跃,跑两步就趔趄一下,显然是急着迎上来。
少安加快了脚步。兰香也跟着已经跑到跟前,仰着小脸看他,眼睛在火光里亮晶晶的:“哥,你可算回来了!妈从后晌就开始念叨。”
少平也早到跟前,一把接过少安手上的大布兜:“哥,我来拿!呀,好沉?”
“慢点”少安托了一下大布兜,等少平接实了才放开,就着光看他,“又长高了。”
“快进屋吧,外面冷。”兰香拉着少安的袖子,往院坝上拽。
少安看着弟妹,心头一暖,那层刚刚体会到的微妙隔阂,在亲情面前瞬间消融。他伸手揉了揉兰香的头,又拍了拍少平结实的肩膀。
少安抬头,看见院坝口立着两个身影。是“大”和妈。
父亲孙玉厚背着手,站在火把旁边,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母亲揣着手,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全是盼切。
“大,妈。”少安喊了一声,声音有些紧。
孙玉厚“嗯”了一声,喉咙动了动,没多说啥,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让开了路。
母亲却快步迎上来,拉住少安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烫得厉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路上冻坏了吧?快进屋,炕烧得热乎。”
父亲没多说话,只是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转身,示意大家进屋。
一家人簇拥着进了旧窑。窑里的煤油灯亮着,昏黄的光把土炕、灶台、墙角的粮仓都照得暖暖的。
少安把背上的挎包卸下来,往炕边一放,对着仰着脖子打望他的奶奶,走了过去。
“奶,我回来了”
“安安,安安”奶奶念叨着,又躺回被褥上,意识又迷糊起来。
少安又返过身对少平说:“把那布兜打开,是姐夫和姐姐给咱家捎的年礼。”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父亲,补充道:“姐夫说,大年初二过来拜年时,就只带些寻常礼来了,免得扎眼。”
孙玉厚蹲在炕沿下,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亮了一下:“你姐夫……是个明镜人。”
话里带着点感慨,这王满银,比他醒慎,对兰花和他们家,是真上心。
母亲则已经好奇地凑到布兜前,看着少平解着扎口的麻绳,一边念叨:“这兰花也是,两人才刚结婚,也不知省着点,就捎这么多东西……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