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执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在红纸上晕开,毁了“春”字最后一笔。
“朕来教你。”谢泽卿的胸膛几乎贴上他的后背,低沉嗓音响在耳畔。
他握着无执的手,带动笔尖在那片墨迹上重新起笔。
“写春联,讲究的是一个‘意’。”
“心中要有期望,笔下才能生辉。”
阴冷气息拂过耳廓,无执身体微僵。他能清晰感受到身后体魄内蕴藏的毁天灭地之力,也能感受到那份毫不掩饰,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的占有欲。
“看,”谢泽卿语带笑意。
无执垂眸,见红纸上跃出一个崭新的“春”字。那一捺被带得格外舒展,睥睨天下中透出一丝缱绻温柔。
两种截然风骨强行交融,恰似他与谢泽卿。
无执从谢泽卿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走到禅房门口。
门外庭院积雪反射着刺眼阳光,那几个被谢泽卿挂上的红灯笼,在清冷空气中显得格外喜庆。这破败多年的古寺,在师父圆寂后,头一次有了“年”味。
无执目光最终落在那副阳光下发着金光的春联上。笔锋霸道,墨韵温柔。
“如何?”
谢泽卿声带不易察觉的得意,如开屏孔雀急于炫耀翎羽,“朕与你联手,当是世间绝品。”
无执将笔轻搁砚台。他抬眼,琉璃眸在冬阳下清澈得不似凡人。
“字是好字。”他顿了顿,平静补充:“可惜贴出去,寺里或许会多一门驱鬼的业务。”
谢泽卿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最终,那副“人鬼同乐”的春联贴在了无执禅房门上,未去祸害山门。无执另书一副“山门纳福,古寺迎春”,字迹清隽,一如其人。
午后,知心和知省拎着大包小包,深一脚浅一脚从山下回来。两个小光头冻得通红,哈出的白气团团上升。
谢泽卿负手立于廊下,看着他们献宝似的掏出青菜、豆腐等等一些素食,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除夕之宴,就食这些?”语气是帝王对御膳房的严苛,“连道佛跳墙都做不出来。”
“谢大哥,我们给你打包了烧鹅!”知心仰起小脸,举起另一只油纸包。
谢泽卿顿时雨过天晴,笑逐颜开:“也罢,既在寺中,便从简吧。”-
窗外天色渐晚。
厨房内,油灯昏黄,映着灶膛跳动火光。
饺子在沸水中翻滚。无纳手艺精湛,食材足够时,素斋也能变出十几样花样,今日师兄既允他放开手脚,他便从午后一直忙到现在。
面前七八个陶锅“咕嘟”冒着热气,蒸腾出诱人白雾。灶边、案上、地上摆满食材:猴头菇、松茸、羊肚菌……甚至还有一整块冰镇着,且雕成莲花状的冬瓜。
地上铺着厚厚绛红云纹地毯。中央一张巨大紫檀木圆桌,光滑如镜,雕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上方悬一盏华美八角宫灯,暖光倾泻,亮如白昼。
桌上玉盘珍馐,琳琅满目。“水晶肴肉”、“罗汉斋”、“素佛跳墙”……皆以素食材料做出了宫廷御宴的精致与奢华。
谢泽卿坐于主位,仪态十足,如君临天下主持宫宴。知心和知省一左一右,瞪着乌溜溜的大眼,好奇看着满桌未见过的素斋,小鼻子耸动,馋涎欲滴。
“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呀?”知省小声问,眼睛已盯上那道香菇酿豆腐。
谢泽卿挑眉端架,扫他们一眼:“急什么。”慢条斯理道,“你师父还未到。”
话音未落,斋堂门被缓缓推开。
夹杂着雪后寒意的清冽空气,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满室的暖香。
所有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门外夜色如墨,门内灯火通明,一道身影立于光暗交界。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一抹庄重威严、沉淀了岁月的朱砂红。锦斓袈裟,金线绣出的繁复缠枝莲纹从肩头蔓延至衣摆,在灯下流淌着浅淡华光。
无执踏步入内,身后夜色霎时沦为背景。那张清俊出尘的脸,在朱红与金纹映衬下,褪去所有清冷疏离,平添惊心动魄的圣洁与妖异。
佛骨天成,偏又生了副颠倒众生的皮相。剑眉斜飞,目若琉璃映雪。鼻梁高挺,唇呈淡绯,鼻尖那点褐痣,如雪地落下的桃花瓣。
一刹那,斋堂落针可闻。
“啪嗒。”
谢泽卿手中那双白玉箸直直掉在紫檀桌面,滚了两圈停下。
他整个人僵住。凤眸底只剩下近乎呆滞的震撼,如被夺了魂的石像,死死盯着门口那道身影。
“师父!”知心先反应过来,跳下椅子惊喜喊道。
“师父今天……好好看!”知省也跟着喊,小脸通红,从未见师父穿得如此华丽。
无执目光掠过小沙弥,迈步走进。步履沉稳,袈裟下摆划开流畅红弧,金线莲纹明灭。
“除夕守岁,按寺中旧规,”
他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如玉击,在死寂斋堂清晰响起,“需着正装,主持法事。”
他在陈述一个寻常理由。可谢泽卿,一字未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