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谈
俄顷,官轿行至一处轩敞府衙前停落。
轿门上两幅厚帘被人掀开,一只手臂自右侧伸至燕恒身前,高度恰好握扶。
燕恒想也未想,便扶着那宽阔臂膀步出轿舆。待得下轿方醒觉自身动作,他心中一惊,偷瞥一眼身侧之人。这陆峥当真是。。。。。。知他甚深。
不论是那夜馄饨的馅料搭配,还是连日来随行时默契的间距,乃至今日落轿时扶臂的高度,竟都算得分毫不差。
妥帖得令他心安,却又让他生畏。
二人方在转运司门前站定,便见一身着盘领右衽青袍的中年男子自府衙内疾步迎来,行至燕恒面前长揖及地,高声道:“下官转运副使韩锦,参见尚书大人!下官愚钝,不知大人今日驾临,未及备办仪礼,还望大人宽宥。”
“不必多礼。”燕恒将眼前男子扶起,视线落在他颔下那撮细小美髯上。
韩锦垂首恭声道:“大人请随下官至正堂奉茶,已备下明前碧螺春,还望大人。…。。”
“不必了。本官今日非为品茗而来。”燕恒扬眉凝睇,道:“本官奉圣上旨意彻查京官遇刺案,案中苦主孙庭芳原任水部主事,其同僚虞部主事冯杰嫌疑深重。二人皆涉川泽河海之利,故特来查阅此二人在任四年间,转运司货物往来账目。韩大人,请引我等往账房去。”
韩锦忙应了声“遵令”,旋即引道前行。他行在燕恒右前侧,颔下须髯隐入阴影,看不清神色,迎光之处,左眼隐有凶相,一闪而暗。
日影渐落,暮鼓沉沉,三声响毕,转运司门前偶有归家胥吏疾行而过,酉时已半。
“可有看出端倪?”燕恒从比部老郎中手中接过两册业已合上的账籍,账籍封面正隶端书“西南漕运钱帛记账”八字,墨色沉厚。
老郎中擡手揉着酸涩眼眶,双眼湿至模糊,摇头道:“回大人,账册与转运司运输文牒一一对应,并无舛错。”
“尔等手中账册可曾检出不妥?”窥见燕恒面上怅然之色,比部郎中高声看向身後衆官吏。
其後,五名比部官员齐齐拱手应道:“回大人话,我等逐笔核验,账目俱是工整明晰,并无差池之处。”
窥见燕恒脸上失落深色,比部郎中无奈苦笑,只得拱手宽慰道:“大人,今日查勘仓促,或有疏漏处。不若我等将账册携回刑部,再作细审,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燕恒轻叹一声,道:“不必。诸位皆是刑部账房圣手,这西南漕运陆运诸册已过目一遍,既无差池,想必,确是无甚可查了。”
老郎中抚着花白长髯沉吟良久,忽凑到燕恒身侧,低语道:“大人,下官有一拙见,不知当言否?”
“哦?但说无妨。”燕恒侧耳过去。
只听老郎中道:“下官在比部审账数十载,遍阅各司文牒。寻常账册难免有数字笔误丶名目嫁移,甚至讹字错漏,此乃常情。可这转运司账册,尤其大人着意核查的西南诸册,却工整非常,几无错处。非但记载名目毫无涂改,就连誊抄错字,亦只一两处。”顿了顿,续道:“下官瞧着,这转运司的账吏恐是比我等比部官员更通算学之道,反倒不似凡人手笔了。”
“您的意思是。。。。。。”燕恒瞳孔微张,声线陡然上扬。
老郎中急忙颔首,嶙峋脖颈微微颤动。
此时夕阳已染作丹橘,金辉斜照在燕恒右肩,左颊却没入窗棂的半边阴影之中。他垂首不语,唯喉结无声滚动。
衆比部官吏见上司如此情状,皆屏息静默,立在原地。
良久,只听得一声长长喟叹。
“今日有劳诸位,都各自归家罢。”燕恒道。
衆官吏如释重负,次第步出库房。燕恒走在末位,方跨过门槛,便见韩锦与陆峥皆候在门外。
“大人,不若再饮杯茶走?转运司账册浩繁,大人逐页翻检,难免耗神费力。下官奉大人令不得入内,在外头可是颇为担心大人!”韩锦一个阔步迎上前来,满面春风,韩铮则默默退到燕恒身侧。
燕恒心中正自煎熬,听他这般阴阳怪气,只草草对付几句,踏着最後一点夕阳馀晖,匆匆离去。
是夜,刑部衙署内。
半圆蟾光斜挂天穹,夜色如靛,时不时响起几声“瞿瞿”虫鸣。距结案之期日近,燕恒连日来常挑灯理事,夜宿署中已是常情。然而今夜他屋中却未见烛灯光亮。
後院吏舍更是空寂,唯西隅一间亮着灯,有妇人正就着昏黄灯火赶制绣活。
再看重华宫内,侍女红玉半缩在寝殿门口处,困意叠叠涌起,迷离朦胧中,她仍强撑着等候自家主子回宫。
遍寻刑部不见人影,重华宫娥亦未盼得归人。燕恒,竟自失踪不见了。
此时这位燕朝最年少的皇子,早已独自身踏夜色,行过七里路,正抱膝倚于京郊一处凉亭之内孤坐。
但见亭中少年悬着右臂,顺着月轮半缺的轮廓划了个弧,又从弧底折返而回,如此往复轮转,已有一盏茶之久。
他在数明月。
离凉亭数丈开外的垂柳下,一个高大身影隐在树干之後,纹丝未动,面容臃肿方正,眼中墨色瞳孔随少年动作一同起伏,是跟来的陆峥。
今夜燕恒在转运司前遣散一衆官吏,未发一言,神色木然,令陆峥很是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