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溅
再次来到紫宸殿外,燕恒望着殿口金漆盘龙赤柱,瞧得出神。已是初夏,他仍未换下厚大绯色官袍,内侧中衣微微濡湿,心中被周身热汗捂得焦急,如遭火烤。
若刘得鹿所言非虚,他是从什麽时候开始,查错了案?是从怀疑张远道是此案疑凶开始的?可张远道为何又要认下谋杀朝中官员的罪名?
燕恒百思不得其解。就在此时,殿中快步走出一个内侍,行过礼便要引燕恒进殿。
燕恒跟在内侍身後,颇为惊奇:内侍浑身粗汗滚滚,颈边衣襟湿了大片,竟比他还要热上几分。
重重纱幔自眼前退去,还未踏入内殿,激烈的争吵声便自转角屏风处先一步传来,顺着声音转过眼前金漆龙柱,却见殿中金龙宝座下早已立着两个熟悉身影。
一人黄袍翼冠,神情激昂,指着蜷缩在地的白发老者,自右向左逼近另一人,被质问之人绯袍昂首,亦不甘示弱,咄咄回击。
“父皇,此案由九弟亲查,想必九弟定知内情。不若请九弟来说一说,这轰动京城丶使得百官自危的刺杀大案,是否真只是张远道大人一人所能计划得了的!”太子微瞟一眼殿口方向,立时将指着张远道的食指收回,走到燕恒身侧,对着殿上皱眉不语的皇帝拱手道。
皇帝闻言,浑浊的双目扫了眼太子,复又盯住燕恒,垂目沉吟道:“燕恒,你来得正好。你且说说,你是如何查到真凶的?张远道,真是罪魁祸首?”
燕恒不着痕迹瞥了眼与自己几乎齐高的太子,又擡眼看了看燕慎,黑眸一转,垂首道:“回禀父皇,一如儿臣在上表奏折中所述。儿臣重验被害官员尸身,发现被害官员皆是被名为鈎吻的剧毒所害,虞部主事冯杰本也险些被此毒所害,幸而刑部发现及时,还在他家中找到了有毒的贡品白茶,据冯杰招供,其家中白茶正是替转运司篡改山泽计数所得,後儿臣循着线索,在张大人一处别苑内,找到了私贩白茶。故而儿臣认为,张大人有重大嫌疑,可就在今晨,儿臣却找到另一个证据——”
“父皇!如此看来,张远道监守自盗丶篡改山泽数量丶谋害官员已是板上钉钉!儿臣听闻刑部搜出的白茶重逾百斤,几乎是京中两年的贡品白茶数量!张远道,枉本宫一直对你尊敬有加,枉父皇一直对你信任器重,你究竟从中贪了多少银两,又指使这些属下官员瞒报了多少山泽之利?不瞒父皇,数月前,工部曾有一水部官员,暗中投信于本宫案前,信中称虞部官员中饱私囊,对新增川泽之数瞒而不报,致使官税流失,本宫当时还以为是党争之祸丶无稽之谈,现在看来,竟都是真的!”
未待燕恒讲完,太子迅速自怀中抽出一块染着蜡迹的旧绸,展开愤然道:“父皇!密信上还写道,此事为恭王暗中指使,恭王夥同市舶司丶五城兵马司丶崇文门榷关等部官员,私贩贡品长达数年!张远道不过区区一个转运司使,缘何私运贡品如此之多?九弟查抄张府,查出的赃物价值不过万馀两,数馀年的贡品白茶啊!起码值三十万两,儿臣试问,剩下的二十馀万两去了哪里?定是如这密信中所言,有人暗中指使!这幕後之人居心叵测,这些巨额金银,不知被他用来做了什麽!”言罢怒视一旁燕慎。
“父皇,儿臣怀疑——”太子终于说完,燕恒再次起声开口。
“父皇!儿臣认为,太子殿下仅凭一封无据密信便认定儿臣是此案元凶,不妥之至!焉知不是那投信之人污蔑于儿臣?父皇,这密信是否真的可信,还有待检阅!莫不是别有用心之人僞造出来,欲陷害儿臣的罢!”
却又被燕慎打断。
燕恒深吸了口气,奋然振袖,如玉的脸庞憋得通红:“父皇!儿臣怀疑!张远道大人私贩白茶一事,另有隐情!原是儿臣失察,并未再次验看所查获的百斤白茶中是否含有剧毒鈎吻!父皇!此事尚有疑点,白茶走私与京中官员被刺,不可粗暴并案,张大人虽私贩白茶,却极有可能并非刺杀官员的元凶!儿臣一时草率,还望父皇恕罪,请父皇再给儿臣一些时日,儿臣定能破获京中官员刺杀悬案!”
既是他心急犯下的大错,即便再次触怒龙颜,他也自当承担。惟愿揪出凶手,为无辜之人平冤,为枉死之人昭雪。
“好你个燕恒!竟贪功至此,将错案呈至御前!来人——”皇帝震怒不已,指着燕恒便要发落。
“陛下!!!是微臣之过!九皇子此言原是不忍老臣多年为官,垂暮之年,却背上杀官贪污的罪名,老臣在此,多谢殿下垂怜。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夫活到这个岁数,断不可连後生都不如。”
突然,本自伏跪于地的张远道挣扎起身,望了眼燕慎,又目视太子片刻,阖眼恨声道:“陛下,确是老臣用那些私贩白茶投毒,京中遇害官员,皆为老夫所杀!陛下,老臣也是受人指使!是恭王殿下!恭王以老臣儿孙官途相诱,老臣才做了这愧对陛下丶愧对百官丶愧对百姓的腌臜事!老臣已将这些年与恭王的贪墨来往记下,贴身携带,日日不得安眠,现下,终于可以将此证物呈给陛下,得以解脱了!”言罢跪坐于地,两手并用脱下两只厚底官靴,扯开靴底皮革底,竟见其中藏有两沓寸厚绢帛。
“你这老不死的!竟敢将脏水泼给本王!看本王不——”燕慎两步并作一步跨到张远道身上,揪起衣襟,一双眼却偷偷窥伺殿上之人的反应。
父皇正冷眼看他,眸中隐有怒意。燕慎动作一滞,堪堪停下。
张远道挣开桎梏,抖着手将绢帛打开,蹒跚膝行至殿上御座下,重重叩头,高举两臂。
皇帝狠狠剜一眼燕慎,接过绢布,正欲细看,殿下以头贴地的张远道竟忽地跳起,冲向御座!
嗵——!
张远道以头触柱,登时没了呼吸,拳大的血洞在沟壑遍布丶斑纹点点的额上陡然绽开,血流不止。
金龙泣血,玉阶失色。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燕恒怔愣在原地,闷闷听见宫人高声惊呼丶皇帝勃然大怒,还有。。。。。。尸体被拖拽着与脚下金砖发出的沉闷嘶鸣。
他听见燕慎终于面露怯色,跪在地上瑟缩求饶。太子得意快言,请求皇帝释放方粱泰并赐官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