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方府案结次日,适逢月初。
当今皇帝虽年事已高,常称病怠于早朝,然每月朔望二朝,必会亲临奉天殿听取六部陈奏,决断军国重事。
今日便为初一朔朝。
方家累世簪缨,方太师曾为前朝次辅,朝中诸多要员皆为其门生,声望颇高。方梁泰身为方氏独苗,刑部未敢擅下定谳。故而,只得奏请鸿胪寺具折上奏,待今日朝会之上由皇帝亲裁。
此刻燕恒正立于午门外的皇亲班列中,暗自揣度殿上或将出现的情形。
忽地,一身着绛赤皮弁的青年男子自皇亲班列後行来。他身形端方,气度非凡,逐一向身侧宗亲颔首示意,径自至燕恒面前立定。
燕恒见到男子,不自禁轻唤了声:“太子长兄!”六年来,因当年旧事,他与长兄及中宫母後相见只寥寥数面,每次仅远远望见个轮廓,此刻又惊又喜。
燕恂闻言,背影稍顿,旋即转身还礼,目含笑意道:“九弟也来上朝?”他上下打量燕恒,脸上故作热络:“许久未见,九弟竟已长高这许多!本宫听闻父皇将刑部重务委于你,可见圣心器重。我大燕得九弟如此良才,实乃社稷之福,本宫不胜欣慰。”
“殿下谬赞。”听出那热络言辞间的疏离客套,燕恒霎时间冷静下来,面上似笑非笑道:“臣弟不过尽分内之责,为父皇分忧,岂敢与殿下夙夜奉公丶操劳国事相提并论。”
曾几何时,少年燕恂还会抱着尚是幼童的他,温柔抚过他的头,唤一声“阿恒”,他还记得,那只比他大许多的手掌粗糙又温暖。
这便是天家。即便是至亲骨肉,亦难脱权力樊笼。幸而,他只是个不预朝政的失宠皇子。燕恒垂眸,暗自苦笑。
二人复又寒暄数句,言谈间,午门缓缓开啓。
燕恒紧随太子之後入殿,与他并肩立于殿侧。其身後依次列着恭王燕慎丶肃王燕忻丶晋王燕惟等亲王郡公。
金銮殿上,皇帝苍老的身形绷得笔直,十二道玉旒重重坠于额前,珠串下刻满皱纹的天颜,似在诉说这位帝王对权力的掌控与不舍。
行过叩拜礼,只听太监高声宣读完几道圣旨,皇帝与衆朝臣便开始议事。待议及刑部所呈方梁泰杀兄一案时,殿中霎时争论不休。
“此案主审官乃燕恒,”皇帝道:“燕恒,你且将案情始末,如实奏与诸卿。”
燕恒即刻将怀中奏本呈上,将昨日审得的方梁泰杀兄真相娓娓道来,叙述时刻意略过查案与审案细节,只陈事实。
皇帝面无表情听毕,微微颔首道:“衆卿对此案,可有何高见?”
殿上一时寂静无言。
忽地,兼领内阁首辅的恭王燕慎向左移了半步,举起象牙朝笏,恭谨奏道:“啓禀父皇。儿臣以为,此案性质恶劣至极。其一,方梁泰戕害朝廷命官,践踏王法,罪无可赦;其二,他弑兄谋财,背逆人伦纲常,天理不容。故儿臣请旨,即刻将方梁泰斩首示衆,以儆效尤,亦显父皇明断秋毫,天威赫赫。”
“父皇,儿臣以为五皇弟所言差矣。”恭王话音未落,太子已出列反对,奏道:“啓禀父皇。方梁泰虽有弑兄之罪,然究其根本,乃受人蛊惑,非其本心所愿。且方太师年事已高,方修意外身故後,方家嫡系唯方梁泰一脉单传。若将其斩首,恐寒了方氏满门之心。方太师已失一子,岂忍再令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伏望父皇开恩,留方梁泰一命,亦彰陛下顾念老臣丶皇恩浩荡之德。”
皇帝沉吟半晌,食指轻叩金龙宝座扶手,擡眼扫过阶下群臣,忽道:“韩承彦,你掌大理寺多年,深谙刑名,你且说说,此事当如何裁处?”
大理寺卿韩承彦?燕恒心中微惑。此人非但是世族出身,更是方太师门生。如今正难得一个打压世族的良机,皇帝却偏要召他问话。莫不是想偏袒世族,从轻发落方梁泰?倒真是稀奇。
被点名的韩承彦立即举起玉笏,奏道:“啓奏陛下。微臣以为,方太师在朝时为大燕鞠躬尽瘁,功勋卓着。方氏一脉单传,唯方梁泰一独苗,又系受人蛊惑,其情可悯,理当从轻发落。依微臣之见,可定其过失杀人之罪,与斗殴伤人同论,杖责一百,以彰陛下宽仁待臣之德。”
圣上闻言眯起双眼,颔首沉吟:“韩卿果然是大理寺宿臣。方氏一族于国有功,是该法外容情……”顿了顿,话锋忽转:“然方梁泰戕害当朝刑部侍郎,罪孽深重,仅杖一百,何以申国法?朕意,再加一条:方梁泰及其子孙,永世不得入仕。衆卿以为如何?”
好毒的计策!燕恒闻言擡眼瞄一眼御座,暗自心惊。
若判斩首丶流放,方家尚可上下打点,令其留後延脉;可皇帝此举,看似开恩,实则断了方氏仕进之路,无异于将其逼入绝境。
恭王燕慎当即出列高声附和:“父皇圣断英明!方氏蒙此天恩,自当对陛下感恩戴德,永世效忠!”
太子痛失方家一臂,急忙出列奏道:“父皇圣断固然英名,然如此处置,恐寒了老太师与世族之心。儿臣以为,还需再斟酌一番……”
皇帝闻言眉头微蹙,看向太子。许是注意到他身侧的燕恒,忽地问道:“燕恒,你是此案主审,你且说说,该如何裁断?”
燕恒忽被问话,心中惊惧不已。满朝皆知他与太子一母同胞,皇帝既已对太子的提议显露不满,为何偏要问他?
莫非是试探!?思及此,如芒在背。
若附和太子,必令皇帝猜忌更深,若支持恭王,又将与太子离心。
若论本心所向,方梁泰罪无可赦;然而皇帝此举名为宽宥,实则要将方氏连根拔除,如今方府由王惊澜主持,若方氏覆灭。。。。。。不妥,万万不妥!
燕恒凝神思索良久,高举玉笏出列躬身道:“啓禀父皇,儿臣愚鲁,方才听太子丶五皇兄与韩寺卿高论,颇受啓发,亦有一浅见,不知当讲否?”
皇帝不耐道:“但说无妨!”
燕恒缓缓挺直腰背,额角汗迹犹存,声线沉静如水:“儿臣蒙父皇天恩,得查京中官员被刺悬案,才忝居刑部左侍郎之位。方府一案虽由儿臣勘破,然如何处断方梁泰,确是棘手。但儿臣斗胆进言:方府一案乃京中官员连环被刺案之一环,两案牵连甚深,此刻仓促定谳,恐非良策。方梁泰曾接触投毒之人,于後续追凶尚有可用之处。若将其斩首,幕後真凶便再无对证;若杖责释归,又恐遭凶手灭口。”
皇帝闻言,身子微微前倾,眼中疑窦与精光交织。燕恒定了定神,续道:“若方梁泰亦如乃兄般‘意外’身亡,届时方氏丶世族乃至满朝文武,才真会寒了心。是以儿臣愚见,宜暂缓处置方梁泰,待缉拿真凶之後,再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