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恒只说要回宫,命他自回刑部,他终究放心不下,悄悄跟了半刻钟,竟发现燕恒并未走回宫的路。
隐匿气息一路尾随至此,见燕恒先是在垂柳下无声伫立良久,双目黯然望着脚下潺潺流淌的青溪,继而跌跌撞撞步入凉亭,抱膝对月而坐。
这般情状,他十年前,是见过的。
那日燕恒与诸位皇子比试拳脚,竟未胜过一人,输得惨烈。
当时燕恒也是这般,在衆皇子散学後,独留在文华堂,缩成一团,躲在角落的书桌下,仰头痴望窗外残月。
旁人不知,可陆峥却深知,自家小皇子看似随性洒脱,实则心底最是较真好强。当年四皇子不过玩笑一句“九弟的功夫,便是大罗神仙也教不出”,燕恒便偷偷将晨起的时辰向前推至丑时,苦练了整整一个月拳脚功夫。
陆峥犹记得,那日他在宫中苦苦寻了两个时辰,终是在文华堂找到燕恒。
“陈乾景,你可也觉得本殿下拙劣不堪?也是,竟未胜过一人,你必是瞧不上我的。”
九岁的燕恒身形小巧,往日里圆月般的脸蛋失了光彩,眼中泪滴半挂,稚嫩的声线发着颤,却偏要扬起下巴,活像只被弃的倔强狸奴。
“臣从未这样想过,殿下。您就好似臣的月亮,臣唯有永世仰望,永世。。。。。。敬您重您。”陈乾景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柔缓,自胸腔深处溢出,漫至全身。
他俯身蹲在自家皇子身侧,将身子埋得极低。
“骗人。如若我不是九皇子呢?若我只是个学不会武功的废物呢?”燕恒的脸近在咫尺,陈乾景只需稍稍擡眼,便能看见两团婴儿肥随着眼前人噘嘴时嘟起。
“臣心不渝。”陈乾景喉间发紧。
燕恒终于收回了眼中将坠未坠的泪珠,傻笑起来,眉眼弯弯。陈乾景只觉眼前人比宫中所有的宫娥美眷都要好看,什麽昭君貂蝉丶卫玠潘安,都不及眼前白玉似的小人一笑。
只要殿下不嫌弃,他便会永世追随于他,永远将他人生中这轮明月,高高捧起,不许半分落尘沾染。这些话,陈乾景只敢无声说给自己听。
後来也不知是他的劝慰见了效,还是燕恒自己想通了,第二日,这位小皇子便似将前事忘得干净,径直去宫中藏书阁借了十几卷经籍,愤愤扬言要苦读诗书,待年底大考时胜过诸位兄弟。
至于那练不得法的功夫?
燕恒再未提,陈乾景却默默记于心头。乃至于拜遍名师丶勤修武艺,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手创办影阁,皆是後话了。
陆峥沉溺在往事中,呼吸不觉重了几分。恰是心绪敏感之际,凉亭中的燕恒很快察觉身後有异,慌忙起身喝道:“谁?出来!!”
“是我。”
燕恒循声回身,只见垂柳漆黑的树干後缓缓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大侠?你怎在此?怎未回刑部?”燕恒长舒一口气,复又坐回原处。
“不放心,你。脸色,不好。”陆峥足尖一点,翻进亭中,在燕恒身侧坐下,头微侧向他,问道:“发生,何事。在想,什麽?”
“不碍事,只是心中烦闷,出来散散心。”燕恒应道。
“嗯。别太,担心。”陆峥轻声道。
二人默契地不再言语,良久,燕恒忽道:“陆大侠,我能问你个问题麽?”
“好。”燕恒话音未落,陆峥已重重颔首。
“哈哈,陆大侠你这人真是——”燕恒干笑两声,语调忽又沉了下去:“陆大侠,我幼时读书,见先圣咏叹明月皓皓,颂扬天下至清,心中甚为向往,将之奉为己身行范。可这世道,为何并非如此?不仅非是如此,反倒尽是些以权谋私丶栽赃陷害丶毁尸灭迹的污浊之事?反倒尽让那奸猾小人丶无赖凶徒横行当道丶扬名立万?”
陆峥道:“书中,之言。不可,尽信。”
闻言,燕恒自嘲笑道:“是啊,不可尽信。可我偏偏信了十几年,不论如何宽慰自己,如何置之不理,也难接受这官官相护丶重利轻义的官场。可笑的人,原是我吧?”
陆峥抿了抿唇,道:“大人,已经,很好。世道,不好。”
“可这世道缘何一直如此?!究竟到底为何!你可知,六年前,我有一至交好友蒙受不公,我奋力抗争,却仍旧无能为力;六年後,我奉旨来刑部查案,我原以为我能冷眼旁观,可当亲眼目睹清官无辜枉死丶稚子痛失双亲,目睹兄弟相残丶祸起萧墙,乃至是非颠倒丶阴谋横行!你可知我心中何等煎熬,何等悲怆!!世人竟可为追名逐利冷血无-耻至厮,何等荒唐!”燕恒声音哽咽,言罢忽而轻笑一声,艰涩道:“不,或许荒唐的人,是我。公义丶天理,我究竟何苦执着于这镜花水月?”
陆峥只觉燕恒那声轻笑砸得他心口生疼,沉默良久,他行至燕恒面前,盘膝而跪,斜倾着上身,微仰起头认真道:“可是,大人,也帮,很多人。真相,快要,查到。大人,不荒唐,是对的。”只是坚守正道之人,往往瞧着荒唐疯癫,难容于世。
燕恒垂眸不语,夜沉如水,陆峥看见眼前人眼下细腻肌肤上,两行逶迤晶莹。
他多想擡手拭去那晶莹,捧住那双含情眼眸,柔声诉说他的不舍丶他的思念,他的……恋慕。
他多想亲口告诉他,多亏有他,陈乾景方能茍活于世,多亏有他,自己才有了活下去的盼头和念想。
然而,身为陆峥,他不能。
再等等,就快了,时机将成,他的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
只需再过些时日,他会亲手将眼前人捧上至尊之位。替他扫尽一切阻碍,要他永远做他的君王。
即便为此遭世人唾弃,他也绝不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