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相交多年,自幼时起,便互相扶持,早已难分你我,我将你视作兄弟手足,便是我自己的命不要,也要保你活下去。”
“现在想来,原是我太天真。陈乾景,你竟将我也算计在内了。”母後说得果真不错,情之一字,最是害人。
“不是这样的,子固,杀人的是我,与你何干?我并未想过算计你,我只是……”陈乾景只觉胸口似大石封压,喘不过气。
“只是什麽?你说你未想过算计我,那误导我的诨天又是从何而来?……别告诉我这也是太子做的。你没错,陈乾景。如若我是你,未必会做得比你更好。全族蒙冤被诛,这样的大仇,叫人如何安寝?”燕恒惨然一笑,“不过是误杀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逼皇帝退位?仅仅如此?这如何能解心头之恨?如若是我,定要燕氏皇族以命偿命,要这天下一同陪葬!陈乾景,我说得可对?”
被一语道破心中最为黑暗的念头,陈乾景从未见过燕恒这般模样,一时慌了神:“子固,你听我说,不是这样……”
诚然,一个又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陈氏一族妻儿老少的惨叫丶惊惧和干涸枯血叫嚣着要他扭曲自我,要所有加害之人丶袖手旁观之人统统陪葬,可每当念起燕恒两个字,这份苦痛又可纾解一二。
是以,走到现在,身负屠龙之能却未曾屠龙,怕他神伤落泪丶不肯原谅自己。父母亲人皆含冤九泉,他不能再失去燕恒。
可他注定失去燕恒。
“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呢?”燕恒看了他半晌,忽地偏过头,手伸-进怀中,摸出那块鸾鸟翠佩。
先前害怕南下途中被贼人盯上,燕恒将本就不多的珠玉蹀躞丶带鈎等物尽数锁入箱中,仅着素衣赶路,独将这枚鸾佩贴身收在怀中。
“罢了,陈乾景,怎样都好,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亦有我的道要守。”
看也未看,递出去:“陈公子。这块玉佩太过贵重,燕某受不起。现物归原主,请陈公子收回。”
“不要……子固,别这样。。。。。。”
“请陈公子收回。”
燕恒语气决绝,眸光沉冷。陈乾景只得伸手去接,却在触到鸾佩凤尾时蓦地缩回,玉佩已然脱手,失了依仗,叮叮当当磕在床沿上,裂纹骤显,落于地上,悄声碎裂。
一时怔然。
“玉碎难全,如此……也好。陈公子,自此後,君向潇湘我向秦,你我再无干系。我心中已无所系,唯彭菱丶红玉两人实难放心,还有小棠,还望公子能看在先前数年情谊的份上,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公子大恩大德,燕某铭记在心,不胜感激。”三人跟着他,总无安生日子可过。
“子固,你倒真知如何使我痛不欲生。”陈乾景闭目苦笑,别说请求,哪怕燕恒要他立刻去死,他都甘之如饴。
“如今天下兵荒马乱,你要去哪?”
“天长水阔,渺渺一孤身尔,去哪儿都好。”
“若我不放你走呢?”
“那便是游魂一缕,飘然云水间,也不错。”
没有回答。
良久,久到燕恒阖目欲回那尚未结束的梦中去寻那方寒潭。
“你走罢,子固。”
“你不再当我是好友,可在我心中,你我永是至亲。”陈乾景撑起身,踉跄着後退,退至门口,绊在门槛上,逃也似地离开。
是夜,燕恒拖着残躯游荡在街头,不知要去哪,也不知能去哪。
国破家亡,故人长绝,前尘皆尽。该去哪儿呢?
正飘忽着,“咚”地一记闷响,被人撞到肩膀,险些跌倒。
“对不住。。。。。。对不住。。。。。。”踉跄擡头,是个穿着破落丶只剩点皮包骨的妇人,怀中抱着个没睁眼的娃娃,面色惊惶。
“无妨。大姐,给,吃吧。”燕恒扯出一抹笑,自背上瘦包袱里摸出一个凉掉的包子,递给妇人,是方才在摊上用身上最後三文钱买的。
走前,陈乾景托下人带给他不少盘缠,还有药剂,他分文未取,只带上自己的包袱,悄悄从後门走了,谁也没知会。
妇人接过包子,咽口唾沫,却没吃,递到怀中娃娃嘴边。
“宝宝,吃啊,快吃啊,吃饱了咱们才有力气去找爹爹。。。。。。”妇人喃喃,双目失神,左臂不停颠着怀中襁褓。
娃娃没张嘴,没哭闹,燕恒伸长脖子瞧过去,竟满脸青紫,毫无生息。
如鲠在喉,颤声道:“他爹爹。。。。。。人呢?”
妇人双眼忽地暴睁:“是啊,人呢,人呢。。。。。。”落泪大笑,“死了!哈哈,死了!漫天的火,烧啊,烧啊!烧死了!齐人,那些齐人,哈哈,把他们都烧死了!”
燕恒霎时默泪,继而双目碎裂,号啕大哭,跌跪在地。良久,似乎是流尽了此生的眼泪,一颤一颤起身,把旧包袱塞进妇人怀里,只揣个葫芦锦囊,跌撞离开,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城东营帐内,西南节度使麾下前厢军左营司胄陶汉看着手里的记册,长吁口气。
册子上密密麻麻丶或圈或叉,全是今日领过耕具的难民名字。
李节使一声令下,经军长们连夜商议,嘿,给难民发犁耙砺礋这种累活儿就落到了倒霉的左营手里。
陶汉眼前发昏,这阵子带着几个辎重队的下属,从白天忙到黑夜,人累死累活不说,也不知册上记全了没有。
今日他分明看到几个眼熟的壮汉,也不知是不是难民,前几日领过农具没有?要是总管大人突然查起来,对不上数,他又该如何交差?
要不把那些眼熟的都抓起来?不行不行,若是抓错人闹开来……唉,已经五天了,难办!
锤了会酸到不行的肩膀,正欲喊属下们收摊回营,刚一转身,身後传来一个轻飘无力的声音。
“军爷,劳烦请问,此处可是西南军麾下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