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认
奔赴西南两月来,燕恒心中很是煎熬。
得知北齐攻来後,一路上未得好眠,望着身边越来越多衣衫褴褛丶伤口满覆的逃难百姓,他心中难受,恨不能立时赶往鄢城质问皇帝为何这样做,恨不能立刻北上投军和齐人拼杀。
可没几天,皇帝的死讯突然传来,燕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怔然许久,眼眶干干的,涩得生疼,却没落泪。
竟就这样……死了?
所谓贡不足数,不过是齐国南下的借口。一如亡国美人般,皆要为帝王的狼子野心作饰。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麽丶要做什麽丶能做什麽了。
陆峥也变得奇怪。先是在得知自己没了官职丶拒了皇位之後失态大声质问自己,後又不许他继续南下,赶赴黔州。
出了燕京,只有红玉丶彭菱和陆峥一路伴着他,他本感念在心,谁料进了蜀州,陆峥突然变得霸道强势,言辞虽还柔软敬畏,行动间却尽是不容拒绝的意味。不许他向南,不许他北上,更不许他东往,和被囚禁有什麽分别?
偏偏,蜀地百姓对燕国朝廷深恶痛绝,他如今不是主子,也没有武功,带的银钱也快施舍干净,和红玉彭菱两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他。
他也曾设想过抵达黔州後该如何寻访白茶源头,也曾假设百十遍若真遇到陈乾景该如何应对,却从未想过现今竟成这副局面。
醒来,掀开车帘,见车下陆峥还在熟睡,红玉丶彭菱卧倒在车头,车边经过几个残衣蔽体丶摇摇晃晃的难民,燕恒悄悄迈过门前两人,揣上自己仅剩的几个口粮麻饼,跳下车。
跟着难民走出没多远,拦住他们,把怀中麻饼递过去,难民们纷纷伸手争抢,一个麻饼被撕成好几瓣,狼吞虎咽。
燕恒拦住其中一个吃得不算快的中年男人,问道:“大哥,劳烦请问,北边现在情况如何了?”
“吃……吃的……还有麽?”
“抱歉,我也只剩这点了。”
男人迅速将手中面饼啃完,舔干净嘴上碎屑,咽了口唾沫,说:“北边已经没人了,运气好点的都逃到这儿来了,运气不好的……”好似想到什麽,垂下头,不吭声。
“好在李节使发善心,给了咱一条生路。我瞧小-兄弟这气度,像个富贵人家出身的,仗打起来,哪还有什麽贫贱之分,能活下来就不错,你也莫要难过,我听说李节使在城东发犁耙呢,我们一家人都要过去,小-兄弟不妨也去瞧一瞧,能另谋个生路也好。”见燕恒也不吭声,神情悲痛,忙补充道。
发犁耙?西南节度使,倒是个好官。
心事重重回到马车前,却见陆峥黑着脸。
“陆大侠,谁惹你了?”燕恒凑近看他,陆峥黑脸也是副面瘫样,仅两只鹰勾似的眼睛散发浓浓怨气。
“做什麽。去了?”
“看到难民经过,去分了几个麻饼。”
“城中人。混杂。不好。不许,再去。”
“陆峥!你到底要做什麽!往南你拦着,往北你也拦着,如今分粮食给难民也不行!手和脚长在我自己身上,你凭什麽管我?!”又听到不许二字,燕恒终于发怒大吼,脸憋得通红。彭菱和红玉被吵醒,揉眼望过来。
陆峥倒是平静,没说话,近身替燕恒拂了拂衣上沾染的尘土。实话说,他如今也不知该怎麽办,想坦白身份带燕恒回府,不敢;不坦白身份任燕恒往南?更是不敢。
“很危险。担心。你。别气。”
燕恒一腔怒火打在沙包上,登时没了劲,只得任由眼神放空,飘忽间,落到身前人的额角。
怎麽好似皱起一块?颇有些突兀。
下意识摸过去。
只听“呲拉”一声,陆峥正一心琢磨怎麽哄燕恒,没来得及闪躲,迅速侧身避过时,面皮已捏在对面人的手里。
“啊!!”
车前,彭菱发出一声惊叫,一脸慌恐。
“陆大侠……”燕恒捏着面皮的手轻轻颤-抖,脸色白的吓人,“这是什麽?”
陆峥无奈苦笑:“如你所见。人皮面具。”
望着眼前刀削斧凿般的陌生面孔,燕恒只觉喘不过气,声音似隔了堵墙般蹦出喉头:“你……到底是什麽人。”
“子固……殿下……是我。”
“什麽人?”燕恒觉得自己好似幻听了,又问一遍,蒙蒙雾气遮住了视线。现下此处还有谁会知道他的表字?不,不……
“子固,是我,陈乾景。”陈乾景受不了燕恒这样看他,长臂一伸,将人虚搂在怀里,蒙住怀中人的眼睛,脑袋搁在他头上,眼神转向别处。
“陈乾景……你是陈乾景……”一片黑暗中,燕恒不住呢-喃。
“放开我!陈乾景!”猛地暴起,手脚一同使力挣扎,“放开!陈乾景,看到我像个白-痴一样被你骗得团团转,你得意极了吧!”
“子固,你听我说,我并非有意骗你。”陈乾景没有放手,却也不敢用劲。
“不是有意?你跟我说不是有意?!”燕恒陡然顿住,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