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眼泪留的时间归零,剩在眼眶中的眼泪暂时没了出头之日,闻黛噌地就站起来,全然不顾自己的血压,换来的下场是猝然黑了的视野,摇晃的身体被一直待在她身後的陈斯辙及时扶住。
後背的坚硬伴着笼上闻黛的淡淡的香,她依靠着陈斯辙调整了少顷,旋即朝着钱艳被推离的方向奔了几步,速度减缓,她停在了门口。
待在脸上的泪在慢慢干,皮肤有一种收紧感。
陈斯辙跟上来停在她身边,擡起的手先是于半空犹豫了刹那,而後有股济河焚舟的意韵,他的手搭在闻黛的肩膀上,稍稍用力调转过她的身体,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人拥进了怀中。
医院的走廊,尤其是手术室门前的走廊,两个人或多个人相拥的场面不在少。
没想过自己能成为其中之一的闻黛怔怔地待在陈斯辙怀中。
他把她抱得很紧。
男人一米九的个头外加常年健身的身体,想将她一整个人裹住实在轻而易举。
他的手拥在她的背後,感受到他抱自己很用力,却似乎又不敢十分用力。
大约是身体相贴的缘故,陈斯辙低下头时说话的声音分外明晰:“想哭就哭出来,没力气站着了,就靠在我身上。”
轻而低的声音,听得出微不可察的颤抖。
又积蕴出酸意的眼睛向上举,闻黛想看他,但半道上就被他的手掌捂住了上半张脸,紧接着耳朵又将他声音收纳:“别看。”又是声气音为主的,且有祈求的意味。
微哑的哭意没藏住,闻黛听出来了。
陈斯辙……在哭吗?
嘴唇动了动,最终仍是没让任何声音发出。
“……”
在医护人员的紧急检查下,确认钱艳只是情绪过激才致使的昏厥以後,便将她安排去了普通病房暂时休息,趁着钱艳躺在病床上无神地盯着窗户,闻黛和陈斯辙前去替她缴了费。
命运给这个女人下巨石雨,落下的每一块都是想砸死她的。
她还没死,于她而言高昂的急救费用及检查费等等,不应该成为滚向她的石头。
缴完费的闻黛走向病房的速度放缓,她和旁边人的眼眶都叠着红,沉在脸谱中的凝肃令人无言。
半晌,先开口的是闻黛:“我有点不敢过去看她了。”女人的声音也哑了,糊了层沙子似的。
她微微低着下巴,发软的腿往前伸,一步一步踩得不真实。
“从前因为不敢直说,所以顺着他们的意给他们希望与可能,但是现在希望和可能都没有了……如果当初我直说了的话,钱艳姐有可能会好受一些吗?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希望被彻底抹灭。”
然而,她的歉仄与自我怀疑被陈斯辙斩钉截铁地否决:“你没有错,我不知道你的经历是怎麽把你塑造成现在这种碰到事情就给自己揽责任和过失的性格的,没必要质疑过去的自己的选择。如果你提前告诉他们钱桐有朝一日会死,说他活不过十八岁,连希望都没有的日子他们要怎麽过?其实每天都会成苦中作乐,笑很难再真心,占比最高的估计是心事和沉默。”
努力想让自己轻松些,闻黛停在了病房门口,她的视线透过病房房门上的小格窗向房内望,瞧见的是依然保持着他们离开时姿势的钱艳,她吐出口无力的气,换上装佯着轻快的语气:“你推理能力还蛮好啊,你怎麽确定他们不会慢慢想开呢?”
“因为我经历过。”
同时顿在她身畔,陈斯辙脸上的神情没有分毫变动,他低了下眼皮,眼眶还是因为早先的泪水而红,被清白的皮肤衬得可怜。
“我奶奶去世之前,我们全家都知道她活不了多久。”
所在做的一直是逃避,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配合着上演不在意,其实私底下甚至不敢去想这件事,一俟想到,脸上就完全堆不起笑——哭也哭不出,坐在那出神。
现在好了,轻快也无法轻快了。
闻黛错愕地仰着下巴盱眙着自己身边的男人,他的嘴角没有动,不笑的时候主要是向下坠着的,被红意围剿的狐狸眼里装着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她道歉道得诚恳:“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联想到你的伤心事。”身体微微朝前做了个只有鞠躬迹象的鞠躬,低下来的脑袋和跌下去的声调表明她的心绪。
“都过去了。”
他似乎轻描淡写。
这样的轻描淡写出现在过很多人的生命中,“都过去了”这四个字也是,就单纯是一缕风。
不敢打开的门也还是要打开。闻黛跟着另一位来看望自己家属的人走进去,陈斯辙紧随她後。
透着浓郁的颓败气的钱艳攲在床头,她的脑袋靠在不那麽洁白了的墙壁上,枯草似的头发凌乱地披落,眼睛里没情绪,有的只是一片空蒙蒙。
触目惊心的场景。
没有血没有伤,依旧触目惊心。
闻黛走上前,她拖了把椅子去钱艳的病床前,沉重的身体坐上了椅子也不减沉重,沉重的视线尽力想要笑也笑不掉沉重。
好久,才干涩地叫出口:“……钱艳姐。”
颓败的溢出死气的人轮了一轮眼珠,钱艳挪着自己的视线和闻黛的视线交融,她盯着闻黛呆愣愣地看了半刻钟——看的不是闻黛,或说不只是闻黛。
最容易看见过去的时候,就是过去的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尤其,那才成为过去的人还没过去多久。
恍惚中,钱艳仿佛看见那个等到闻黛时会紧张和兴奋的钱桐——他最喜欢闻黛,一见她,眼睛都闪亮。
可惜,这个世界上有他喜欢的闻黛姐姐,也还是留不住他。
“钱艳姐,死亡不是终结,是另一个开始。”口述着这也算事实的事实,但生命里骤然间减少一个人的痛楚,还是凝结成了泪水。
闻黛俯下身把脑袋向下坠低,哭都休不住,要怎麽再继续提供安慰?
幸好还有陈斯辙这个後备役,他走上前,鞋底敲响地面,修长的男人站在病床旁边,将从窗户外泄进来的光挡了大半,阴影落在闻黛身上及病床上。
他垂眸注视着钱艳,唇瓣翕张:“你的人生里总会有很多东西进来,也会有很多东西离开,东西的好坏是不受控的。唯一能管理的,是我们自己——其实我们自己也不完全受控,但的确是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受控度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