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思绪电转,面上却不过一瞬。
赵盈扶着窗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有些发白,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徐竞行将她这一身素净简朴,半新不旧的衣裙打量了个遍,视线在她发髻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因着她只插了一根银簪,与以往满头珠钗形成鲜明对比。
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呵,”他轻笑一声,语气里的嘲弄几乎不加掩饰,“三年不见,赵大小姐这是……受苦完毕,终于舍得回京了?”
他的话如同他方才那杆铁枪,精准地刺向她如今最不堪的处境。
周围的皇城司逻卒已然利落地,将那被钉住的犯人拖走控制,车旁的健仆敢怒不敢言,只能紧张地看着自家姑娘。
空气仿佛凝滞,只有那歹徒被拖行时断续的呻吟,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声作为背景。
赵盈清晰地感觉到,四周若有若无投射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带着好奇丶怜悯,或许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然而,她只是微微擡起了下巴,日光透过掀开的车帘,照在她素面朝天,却依旧难掩风华的脸上,那双沉静的眸子看向徐竞行,声音平缓,听不出半分波澜:
“徐世子,好身手,方才谢谢你帮了我。家父家母还在家中等我回去,恕不能与您叙旧,小女子先行告退。”
赵盈的马车在短暂的停顿後,重新啓动,辘辘驶向永平坊深处,只留下地上一滩尚未干涸的血迹,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几名玄衣逻卒迅速处理完现场,将犯人捆缚结实,这才有空互相交换着眼色,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好奇。
一名年轻些的逻卒凑到徐竞行身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啧啧两声,压低声音道:
“头儿,方才那位小娘子……可真真是标致!属下在京城当差也有些年头了,竟不知京里何时出了这麽一位神仙人物?瞧着气度,不像寻常人家出来的。”
另一人也凑趣笑道:“可不是嘛!方才那般凶险,寻常闺秀早吓得花容失色,哭哭啼啼了。
这位倒好,脸色是白了点,可那脊梁骨挺得笔直,说话还那般有条理,不卑不亢的。指挥使,您跟这位……是旧识?”
衆人目光灼灼,都聚焦在徐竞行身上,带着心照不宣的揶揄。
他们这位指挥使年纪虽轻,手段却狠辣,性子更是冷硬,几时见过他主动与一位年轻女子搭话?
还那般熟稔地直呼其名,虽然语气听着不怎麽友善。
徐竞行面无表情地,接过手下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溅到腕间的几点血污。
他目光扫过手下们八卦的脸,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又隐隐浮现,带着点冷意。
“旧识?”他轻哼一声,将擦完的帕子随手丢开,“那是自然认得。章太傅的外孙女,三年前名动京华的赵大小姐,你们没听过名号,也该听过她外祖家的名头。”
“章太傅?”年轻逻卒一愣,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是……是三年前那位……”
徐竞行眼神里没什麽温度,接着道:“不错。三年前章太傅病逝,随後章家被抄家,子孙遣返原籍,五代之内不能科举。
这位赵大小姐,因其父族尚在,只是受了牵连,被送去扬州女学‘教养’三年。如今,不过是……回来了。”
他寥寥数语,将一段煊赫家族的倾覆,与一位贵女的沉浮道尽。
方才还兴致勃勃议论着的逻卒们,顿时噤了声,面面相觑,脸上的嬉笑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恍然与谨慎。
原来是她。
章太傅的外孙女。
那个曾经背景显赫,才貌双全,在京城闺秀中风头无两的赵大小姐。
怪不得有那般气度。
也怪不得……一身素衣,车马简陋,身边只跟着寥寥数仆。
曾经的九天明月,跌落尘泥。即便如今侥幸回京,也不过是依附父族,处境尴尬。
初夏的风依旧吹拂,带着柳絮和隐约的蝉鸣。
徐竞行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玄色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
“愣着做什麽?押解人犯,回司复命!”
冷硬的命令打破沉寂,衆逻卒凛然应诺,迅速整队。
方才那一段关于绝色佳人与旧日恩怨的插曲,仿佛只是这燥热午後的一阵微风,吹过便散了,只馀下官道上扬起的细微尘土,以及有心人心中,悄然划下的一道浅痕。
马车行驶在永平坊略显清静的街道上,轱辘声单调地重复着。
赵盈,或者说,灵魂深处名为赵安琪的她,缓缓靠回车厢壁,闭上了眼睛。
指尖的微凉,和胸腔里尚未完全平息的急促心跳,提醒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
徐竞行那张冷峭的脸,他那句带着刺的“受苦完毕,终于舍得回京了”,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间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这涟漪之下,是更为深沉的丶属于“赵安琪”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