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过了十七次生日。
满怀着感激去乏味,疲倦,很矛盾。
在外地上学从没来过他生日宴的陶之原看见这场面都难抑惊叹,本以为他妈在这方面就够厉害的了,没想到黎惠更是厉害,“连咱姥爷那些老朋友都亲自来你生日宴给你过生日,这么大排场,够神气的,你谭迎川有福气。”
他扯扯领带,领口扣子解开,紧绷的气息随之松懈几分,向来在人前沉稳冷峻的脸色略显不虞,想喝口桌上的红酒,但一想待会儿还得去敬茶,于是作罢,克制着喉头的干涩感,“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谁爱要谁要。
五六岁那阵子什么都不懂,可以随心所欲地在生日宴上拆礼物吃蛋糕,所以真的很期待过生日拆礼物。
但长大之后就得懂事,慢慢发现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期待了,因为对于那些给他送来的祝福,他还要懂得回以恰当的感谢,收到长辈们说给他的一百句生日快乐,就得说一百句不同的吉祥话送回去。
这完全不像过生日,而像是应酬,他也完全没有长大一岁的喜悦,一整天下来吃不到什么东西,连生日蛋糕都吃不到嘴里,只能喝一肚子茶水,尽管这样也觉得口干舌燥,恨不得把海喝干。
十七岁第一天的夜晚,谭迎川饿着肚子瘫在床上,领带随手扔到地上,身上的西装都懒得脱就睡着了。
梦中他迷迷糊糊想,十八岁的第一天,成为成年人的第一天,必须要吃到一顿饱饭,冷的也行。
于是在十八岁的第一天,叶书音就那样如他所愿闯进来,敲响了他家的门,举着一根煮好的水果玉米,用力掰了一半给他,香甜的味道钻进他们的鼻息,“来我家吃饭啊,我爸妈在做了,你饿吗,先吃半个玉米垫垫肚子吧。”
他像是还没从十七岁的梦中醒过来,眸光怔然地看着她。
“嗯?你不吃吗?”叶书音咬了一大口,黄澄澄的玉米粒在嘴边沾了一点点,又随着她因为冷而来回倒腾的小碎步掉下去,“快点儿谭迎川,我没穿外套,很冷。”
他跟叶书音进家门,扑面而来的是热乎乎的米饭香,桌上放着四碗冒了尖的米饭,叶向安见他进来,指着碗问他:“够不够啊?不够我再给你盛点儿。”
韩佩琳让叶书音到厨房盛汤,她懒得动,拉开椅子一坐,支使他:“你去,那个你应该爱喝。”
“我爱喝?”谭迎川站在饭桌前,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老两口,头一回哑了口。
“板栗鸡汤,我妈从她店里带回来的。”叶书音把玉米杆扔到垃圾桶,一个劲儿往他手上瞟,司马昭之心写在眼里,“你快吃啊,这玉米真的特别甜。”
谭迎川把玉米给她,挽住衣袖进入厨房。
他本来跟叶家没什么太大交集的,无非是和叶书音在同一所学校,又刚好是邻居,偶尔帮过她几个小忙,但似乎也并没帮到什么,她都是靠自己调节过来的。但他们这一家人却朝他释放出很多很多善意,谭迎川不是没有惶恐过。
在阑州,他接受到的善意有很一大部分都是看黎家的面子,可是在温岭,在这个温馨的小家里,他收到的善意别无他意,只因为他是谭迎川,是一个青春期正在成长的孩子,家里有孩子的父母或许心肠都柔软,尤其韩佩琳叶向安。
耳边响起韩佩琳的推辞,她不让他盛汤,叶向安却让他小心点别洒到身上,两个人在这件事上意见不统一,韩佩琳开始跟叶向安瞪眼,叶书音紧跟着跑过来插科打诨,然后他们两个小孩一起被两个家长嫌弃碍事,轰出了厨房。
两个家长还在拌嘴。
“五十岁的男人了,怎么一点事儿不懂呢?”
“又不烫,而且你这样小谭多拘谨。”
“拘谨个屁,本来就是咱们叫人家来吃饭的,而且我让你闺女进来盛!”
叶向安看了眼叶书音,“她那不在那儿吃玉米呢么。”
韩佩琳更无语,“她吃的是从人家迎川手里抢回来的!”
叶书音啃着玉米,嘴里含糊不清地大喊:“我没有!”
头顶是和煦的灯,炒锅里的肉滋滋吸着汤汁,带着菜香的烟雾蒸腾而上,抽油烟机嗡嗡运转,谭迎川站在灯下,好像被融和的空气环绕。
他感觉浑身暖洋洋,胃里空空如也。
然而镜头一转,十八岁的第一天,四个人欢声笑语的餐桌只剩下他一个人,桌上的米饭和菜一道道消失,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筷子化成烟,最后眼前的场景变了,像过电影一样,他在另一个视角,看着他一个人在那张空荡的桌子上从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孤独地坐到二十四岁。
即将二十四岁的谭迎川在数十个春夏秋冬如白驹过隙般飞逝而过后,看着身旁空着的座位,慌乱无措地喊了声叶书音,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他回到自己在京宁的家,身边没人,床铺早凉了。
光裸的肩膀暴露在温度微凉的空气中,睡意一下跑空,梦中带到现实的扑通扑通的心跳渐渐平息,谭迎川听到卧室外鸡汤呜呜叫了一小声,叶书音“嘘”了一下。
他套上裤子起床出去,走到卧室门口,发现叶书音在阳台上喂鸡汤,身上穿着他的长袖,显得异常宽大,只能遮到大腿根,下面一双长腿全露着,这个天气也不觉得冷,手慢悠悠撸着背上的毛。
他把上衣穿好,靠在门边瞧她,瞧着这幅岁月静好。
站了半天,等他刷好牙从浴室出来,她还是那个样子,愣是没发现门边还有个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