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麽办?
初冬的清晨,天色总是亮得迟疑。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福城的天空,连日光都显得吝啬,透过教室窗户的,只是一种稀薄而冷淡的白。
我坐在座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物理书粗糙的页脚。那三张浅蓝色的便签纸安静地躺在笔记本扉页,像三个沉默的密码,我反复咀嚼,却仍无法完全破译程砚初发送它们的信号。是认可?是试探?还是仅仅出于某种对“特别思路”的保护欲,如同一个学者保护一种罕见的标本?
“早。”林晓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我擡起头,她正把书包塞进桌肚,眼神快速地从我脸上扫过,又移开。
“早。”我低声回应,手指停止了抠动书页的动作。
空气有些微妙的凝滞。自从月考成绩公布,我和她之间那种原本就算不上亲密的关系,似乎又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自然地转过头来闲聊,偶尔的目光接触也很快闪避。我知道为什麽。728分像一道突然划下的鸿沟,不仅隔开了我和程砚初,也隔开了我和原本处于中游的大多数人。羡慕丶嫉妒丶怀疑丶疏远……这些情绪无声地在空气里发酵。
“那个……”林晓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忽然转过头来,声音压得很低,“赵宇他们……你别太往心里去。他们就是嘴贱。”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没事。”我顿了顿,补充道,“谢谢。”
谢谢她昨天在赵宇发难时出声,也谢谢此刻这句干巴巴的安慰。
她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很快又转了回去,拿出英语书开始默读。短暂的交流结束,那层隔膜依然存在,但至少,不是彻底的冰冷。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程砚初依旧踩着点进来。教室里的嘈杂在他踏入的瞬间低了几分。他目不斜视地走向座位,坐下,拿出书。一切如常。
只是,当他的目光掠过我这边的过道时,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像是错觉。我的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但他已经移开了视线,仿佛那一眼只是随意扫过教室背景的一部分。
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高度敏感又竭力掩饰的状态。像一根绷紧的弦,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微颤。课堂提问时,老师目光扫过来,我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被点名就是一种审判。走廊里有人聚在一起低语,我会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们是不是在议论我的成绩。赵宇和他那几个跟班每次投来的视线,都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带来一阵细微却持久的刺痛。
这种无处不在的窥探和压力,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试图淹没我。我只能拼命地划水,让自己保持在表面之上。呼吸时而变得急促,需要很努力才能维持平稳。桌下的手,指甲一次次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用那点清晰的痛感来对抗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杂音和一阵阵袭来的眩晕。
我知道这是什麽。它又来了。像潜伏在阴影里的兽,伺机而动。月考的压力和後续的风波,轻易地唤醒了它。
午餐时间,我没什麽胃口。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让胃里隐隐有些翻搅。我端着几乎没动过的餐盘,避开人群,快步走向泔水桶。经过赵宇那桌时,听到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像针尖划过玻璃。
我的脚步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加快了速度离开食堂。
下午最後一节是自习课。老师发了厚厚一沓数学卷子。题目很难,计算量巨大。我看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图形,感觉它们像黑色的蚂蚁在纸上爬动,难以捕捉。思路不断被各种碎片化的念头打断——程砚初的纸条丶赵宇的嗤笑丶办公室里李老师的怀疑丶竞赛丶组队……
呼吸又开始变得困难,胸口发闷。我放下笔,试图做几个深呼吸,却感觉吸入的空气稀薄而冰冷。手指冰凉,微微颤抖。我用力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强烈的痛感来压制这种失控感。
“季知秋。”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猛地一颤,像是从梦魇中被惊醒,倏地擡起头。
数学老师站在我桌旁,眉头微蹙地看着我。“你的卷子,”他指了指我几乎空白的卷面,“不舒服?”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我感觉到脸颊迅速烧起来,一种被当衆揭穿的难堪。“没……没有。”我声音干涩,几乎听不见。
“那就抓紧时间。”数学老师没再多问,转身走开。
那些目光却像黏在了身上,灼烧着我。我低下头,死死盯着卷子,视线却无法聚焦。冷汗从额角渗出。完了,我又搞砸了。他们都在看,他们都知道我不对劲了。这种想法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窒息感几乎要达到顶点的瞬间,我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前排。
程砚初的背影挺直,他正微微侧头,似乎在听旁边的同学低声讨论一道题。他的手指间,那支熟悉的银色徽章笔转了一下,然後,极其自然地从桌角的便签本上撕下了一小条纸。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所有的嘈杂和窒息感奇异地退後了一步,仿佛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他那只手上。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我。只是手指动了几下,然後,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写了什麽。写得很慢,很稳。
写完,他并没有立刻做什麽,而是继续听着旁边同学的讨论,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记下了一个思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平缓了一些,掌心的刺痛感也不再那麽尖锐。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张被他压在指尖下的浅蓝色纸条。
终于,旁边的同学转回了身。程砚初拿起笔,继续做自己的题。过了大概一两分钟,他像是无意中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臂往後挪了挪。
然後,那张浅蓝色的纸条,被他用手指极其轻微地丶精准地一弹。
它像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滑过短短的距离,落在我和前排座位之间的地板上。一个恰好在我一低头就能看见,却又不会被其他人注意的位置。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停顿,仿佛只是不小心碰掉了一张废纸。他甚至没有回头确认一眼。
我的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几乎是屏住呼吸,极快地弯腰捡起了那张纸条。
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纸张贴着滚烫的掌心。我慢慢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才极其缓慢地丶小心翼翼地展开它。
上面只有两个字,依旧是他沉稳有力的笔迹:
“呼吸。”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丶压力丶窥探的目光丶自我怀疑的嘶吼,都像是被这两个字奇异地吸收了。潮水退去,露出了湿漉漉但坚实的地面。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他知道。他看到了我的挣扎。他甚至没有用任何物理公式,没有用任何解题技巧。他只是告诉我,呼吸。
我闭上眼,深深地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然後,再慢慢地呼出去。一次,两次。胸腔里那只疯狂擂动的手,终于一点点平息下来。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
掌心的纸条被汗水微微浸湿,那两个字却像烙铁一样印在了上面。
我把它仔细地折好,放进校服口袋,紧贴着胸口的位置。然後,我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数学卷子上。那些符号不再疯狂爬动,而是清晰地呈现在那里。
我开始解题。一步一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