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
森湖市是个从地图上看不含森林或湖,北面环山南面通山林,没什麽远大城市发展规划的小地方。这里总人口不到五十万,气候还算稳定,适合18岁以下及60岁以上的人居住。属于这中间一段年龄的人大多会坐着铁路车往外跑,定时回来一趟,呆几天又走了。
这里路上的车通常跑得不快,人也是。小城市没什麽出大事或大人物的机会,即使遇上了,反应也大多迟钝得很,像是没睡醒。
“二中还没开学啊?”一家早餐铺内,一个用筷子给馒头开洞的学生和自己的同伴闲聊。
“没呢,不是说要等那些生病的全看好了了才会继续。”那同伴也是学生模样,声音拖着长腔。
现在是学生临近期末考试的时间段,森湖市学生的学业压力与其它城市相比算不算重,原因在于风土人情,或者说教育氛围环境。这里的出生率多年来没有往上爬的迹象,本地公立教育机构相比大城市不多,私立更少,对子辈未来教育水平有要求的人多数在其幼儿园阶段就准备收拾好行李去别的地方。
“嚯,一年级人生病全校人放假。”另一人怪声怪气地说,“这些人可金贵。”
“我妈说那些人八成要留级,这都快一个月了。”
“啥病啊,传染病?”
“不知道,不给说嘛不是,但我可是听说她们家里都有人上门问了。”
角落里一客人站起身,走向兼顾情报交流,感情支持,交通指挥,小型盆栽养殖指导,收银和食品制作的前台,向其後方老板开口,“买单。”
七月初,早上若无风便足够催着行人往路边阴影里躲,可这黑发女人外套上靠脖子处还腻人地围着一圈毛领,再往上,面部也被和毛领差不多的黑发围住,阴沉得透不过气。这城市没人在乎时尚那种彰显态度的东西,她这样只会让人担心她有病,各方面的。
好在她也有各方面的免打扰工具。
“诶好。”早餐铺老板忙里偷闲地趁乱擡头,并意外,“这不小成嘛,长高不少我差点没认出来,怎麽这时候回来了?”
工具之一,人情。
“没大事,顺路回来看看。”小成,也就是成香五应声付了钱,也应付了问题。她上次回来时就是这个身高,但这老板每次都会这麽说。
年28的成香五并非那少数在此长居的中段年龄层之一,森湖市算是她的老家,再往前算的话她父母的老家可没有她能敲开的门。
“你有地住不?”老板闲聊着,没深究原因,她手脑有各自的行动规律,手里的银夹简直是最高效的蒸点笼侵略者。
“有,住原来那公寓,走了。”成香五点了点头,付了钱转身走出了店门。
实际上这城市里也没一扇她能敲开的门,她得自己带钥匙。
“诶。”那老板愣了愣,“诶呀,等下。”
成香五回头,那老板抛过来个里面起了雾的塑料袋,她接着,烫在手心了才发现那是块红糖发糕。她擡头,同样被蒙在蒸笼雾气後头的老板挥了挥手,她也挥手,转身走上了街道。
此赠送行为的缘由有许多可能,老板热情好客,欢迎以前的邻居难得回来一趟,或者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工具之二,事故。
街道向南走到底,街角,一处用木板钉起来的二层带一阁楼老旧建筑顽固地矗在那。面向十字路口的入口处,提了“五香楼”三个字的标牌还被钉着没掉,那烧焦的黑痕经过这温吞城市十三年的风吹雨打依旧没有褪色的打算,彰显自己的态度。
听名字也可以猜出来些许,这里头曾经是成香五可以被称作为家的地方,可惜现在她即敲不开那被封死的木板门,也没有敲开三楼铁窗翻进去抓老鼠的打算,于是她就只是看了看,红绿灯亮了她就走了。
在遥远的三十多年前,五香楼的剪彩仪式是这小城市难得的大事一件,邻里街坊锣鼓喧天,当日到访者均送特色菜一碟,老板脸上喜意看得见,不仅是因梦想实现,还有人生大事有了眉眼。
二十八年前,五香楼老板结婚生子,或许是为纪念些有的没的,这孩子被取名叫成香五。这小楼主年纪轻轻就不得了,三岁就拿得动大菜刀,五岁就拎得起铁锅,八岁就背下了楼内秘制配方,十二岁,嚯,自己斩了一只鹅给客人端上了桌。
十三年前,这五香楼为这座城市带来了第二件,也是最後一件大事。那天夜里楼里失火,灰烬飘在天上映得夜空滚烫,十五岁的小楼主从顶层阁楼翻出窗外得以生还,但那睡在二楼的夫妻大概是没觉得有多热,就那样被烧成了两具焦尸,连着五香楼一起,再也没了新动静。
有个街头混子自首,和小楼主一起上了隔壁大城市的法庭,说是不小心的,判了十几年。法庭上小楼主没主动开口提供哪怕一个字的情绪价值,但所有人都觉得她可怜,包括这红糖发糕的提供者。
咀嚼着没味道的发糕,成香五在下一个路口拐弯,熟悉的便利店门掩着,她右拐进小区,往里头走过三座路灯,进单元门爬楼梯上顶层,尽头的那一间就是她十三年前被临时安置,後来也一直住下去了的地方。
锁舌转动,门开了,和她一起来的行李箱还等在玄关处,这屋子有人定期上门打扫,此时算不上脏,只是空得令人无处开始怀念。好在成香五这次本就没打算在这待多久,便也不需要花时间犹豫要不要给这里添点新东西。
此番行程目的有二,一公一私,加起来也耗费不了她多久时间。
将行李箱踢进卧室,开灯,放倒在地,成香五掀开箱子展示其引以为豪的收纳功能设计,穿在身上的,一直要用的,这里买不到的,有特殊意义的。
两把比小臂长一个指节的亮银色西式主厨刀被别在行李箱内侧,因为它们成香五不得不坐不需要拦截金属制品的交通工具出行,它们是工作用品,和室内工作者的电脑一样,是必须要随身携带但无用时没人愿意看过去的玩意。
多年前,受社区指派监护人监控,成香五在森湖市完成了高中学业,随後离开了这座城市,并不是为了继续学业,而是更基础一些,为了继续好好活着。赔偿和遗産够她活下去但不够买下这一间公寓,她是随波逐流去了大城市讨生计,但也没打算一直随波逐流地漂下去。
这里房价不贵,她找了份工资开得高的工作,工作内容是拿那两把刀砍人,职位名称不固定,但民间管她这样的人叫做杀手。砍人砍了三年不到她就买下了这间一直给她留着的空屋子,入户那天她没什麽特别的感触,但很多人替她感到开心。
显然成香五本人是个没什麽太大感情波动的人,主动被动都是,她老板说这是证明她天生适合吃这碗饭的证据之一。她本人倒也不太在乎证据,她在乎的东西实在是不多,轻重也难分,于是每一件事,每一个东西都平等地值得她去行动。
比如这一私事,处理掉当初放火烧楼,现在即将被放出监狱的那个混子,名字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了,但好在很多人记得,也会有人记得日期,提醒她小心。
想着这城市里稀缺的交通监控探头,与她常规工作环境相比实在是友好得令人舒心,不过成香五当然还是会小心的。
“咚咚咚——”敲门声轻但急促,似乎是响过几次了,但当成香五来到厨房放办公用品时才听清这不知是第几次的敲门声,她听力不太好。
猫眼外站着的是个熟人,她表情与动作截然相反,还穿着别了奇怪动漫角色徽章的围兜,围兜中下的大口袋鼓鼓囊囊。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她方才路过的那便利店店长,按存活时间看,那十几平米什麽都卖的小铺子也算是人家的家族企业了。
因该企业的地理位置,成香五以及这小区的每个人每次路过都免不了被她看见。
成香五拉开了门,打招呼,“小弥,你好。”
“香香姐你回来啦!”小弥,周弥回以亲切满分的微笑,“刚刚那哈哈镜上路过一个穿毛领子外套的人,我就说是你!”
因便利店门前电线杆上的广角镜,周弥几乎能看见路过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