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的冬日,天色总是亮得晚。卯时初刻,苏府后院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几辆看似装载着寻常杂物的青篷马车,在稀薄的晨雾中依次驶出,辘辘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声音沉闷。
苏碗披着一件半旧的杏色斗篷,站在廊下阴影里,目送马车远去。她今年已满十六,身形舒展,眉眼间的稚气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沉静与通透。寒风掠过,她拢了拢衣襟,神色平静无波。
“姑娘,铁柱哥他们出了。”娟子悄步走到她身后,将一个小巧的铜手炉递给她,低声道,“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分了三路,走的都是平日里运山货的小道,货物上也做了遮掩。”
苏碗接过手炉,指尖传来温热的熨帖。“嗯,清水湾和金伯那边呢?”
“金伯天没亮就带着人把母树区用竹篱围了起来,挂上了‘育种重地,闲人免入’的牌子。王老栓叔带着几个嘴巴最严的长工,已经把一部分最健壮的幼苗移到了后山那个废弃的炭窑附近,地方隐蔽,土质也合适。”娟子语很快,条理清晰,“石猛大哥加派了人手,日夜轮班,园子内外连只陌生的鸟儿飞过都得盘问几句。”
苏碗微微颔,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做得很好。告诉大伙儿,非常时期,辛苦他们了。这个月的月钱,双倍放。”
“是,姑娘。”娟子应下,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姑娘,我们……能挺过去吗?京城那边……”
苏碗转身,看向娟子,目光清亮而坚定:“能不能挺过去,一半看天意,一半看人事。我们尽了人事,剩下的,等着看便是。铺子那边今日照常营业,你多费心盯着,神色如常即可,莫要让客人们看出异样。”
“奴婢明白。”娟子定了定神,用力点头。
前院传来些许动静,是苏承业准备去河工司衙署了。苏碗迎了过去。
“爹。”
苏承业身着青色官袍,面容带着几分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了看女儿,叹了口气:“碗儿,辛苦你了。为官无能,竟要你一个女儿家承担这些风雨。”
“爹说的哪里话。”苏碗替他理了理官袍的领子,语气轻松,“覆巢之下无完卵,苏家一体,自然风雨同舟。爹在官场周旋,女儿在后方稳固,各有其职罢了。陈情文书既已出,我们静候佳音便是,即便……真有最坏的情况,我们也留了后手,不至于一败涂地。”
苏承业看着女儿沉稳的模样,心中既感欣慰又觉酸楚,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好,我苏明远的女儿,有胆识。为父去衙署了,今日还要与周大人商议后续应对之策。”
送走父亲,苏碗并未回房,而是转去了西厢的书房。那里,柳娘正带着两个识字的丫鬟,埋头整理着咖啡坊近一年的账目与各地分号的往来文书。
“姑娘,”柳娘见她进来,起身道,“按您的吩咐,三年内的核心账册都已誊录副本,密存在不同的地方。各地分号的掌柜也收到了密信,知晓近期需谨慎行事,暂停大宗咖啡豆的采购与新店扩张计划。”
“很好。”苏碗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上面娟秀的字迹记录着每一笔收支,清晰明了。“柳娘,我们苏记能有今日,靠的不仅仅是咖啡,更是信誉和这些扎实的根基。即便咖啡一时受挫,我们还有果酱、奶茶、各色饮子铺子和与云锦阁的合作,根基未动,就谈不上伤筋动骨。”
柳娘点头:“姑娘说的是。只是咖啡乃是我们苏记招牌,若真被……”
“招牌可以再立。”苏碗放下账册,目光投向窗外萧索的庭院,“只要人还在,手艺还在,希望就在。”
午后,苏碗换了一身寻常的棉布衣裙,去了苏记咖啡坊总店。铺子里依旧飘散着淡淡的咖啡香与点心甜香,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桌前低声交谈,看似与往常并无不同。但细心观察,便能现柜台后伙计的笑容略有些勉强,后厨准备的点心种类也较平日少了一两种。
娟子正亲自招呼一位熟客,是城东绸缎庄的刘夫人。
“刘夫人今日想用点什么?还是老规矩,一杯‘初雪’,配一碟栗子糕?”娟子笑着问道。
刘夫人却摆了摆手,压低声音:“娟子姑娘,我听说……你们这咖啡,京城那边不太满意?会不会以后就喝不上了?”
娟子面色不变,笑容依旧温婉:“夫人说笑了。我们苏记的咖啡,乃是得了安王殿下和知府大人都赞过的,工艺纯熟,用料讲究,怎会喝不上?不过是近来原料采收季已过,新豆尚在培育,故而供应略紧些。夫人放心,您的‘初雪’定然短不了。”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出了贵人,又解释了现状,安抚了客人疑虑。
刘夫人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玩意儿喝惯了,一日不饮还总觉得少点什么。”
苏碗在角落听着,微微点头。娟子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掌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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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铺子里略坐了坐,与几位相熟的客人寒暄了几句,神色如常,甚至还指点了一下新来的小伙计冲泡奶茶的火候。直到申时末,她才起身离开。
刚回到苏府门口,却见一辆不甚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一旁。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带笑的脸,竟是多日未见的周文焕。
“周叔?”苏碗有些意外。
周文焕跳下马车,示意车夫将车赶到一边,自己则随着苏碗走进府门,低声道:“碗姐儿,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书房,屏退左右。
周文焕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安王府八百里加急,刚送到我处的,指明要交予你。”
苏碗心下一动,接过信函,拆开火漆。信纸上是熟悉的、略带锋芒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
“陈情文书已由信州呈递,本王已知悉。豆香甚慰,勿忧。风波将起,静观其变,根基勿动。不日或将有‘贵人’至信州,‘品鉴’咖啡之妙,汝当好生准备。萧景致字。”
信末,盖着一方小小的、私人的印章。
苏碗反复看了两遍,指尖在“勿忧”和“根基勿动”几个字上轻轻摩挲,一直悬着的心,竟奇异地落回了实处。她抬眸看向周文焕,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周叔,看来我们这位安王殿下,并不打算作壁上观。”
周文焕抚须笑道:“殿下既然开口让你‘勿忧’,又特意提醒有贵人将至,这盘棋,就还有得下。碗姐儿,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苏碗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方才缓缓道:“按殿下说的做。静观其变,根基勿动。至于那即将到来的‘贵人’……”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笃定,“我们自然要好生‘招待’,让他好好品鉴一下,我们苏记的咖啡,究竟妙在何处。”
窗外,暮色渐合,最后一抹天光隐没在远山之后。苏碗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危机并未解除,但黑暗中已然透出一线微光。她仿佛已经嗅到,那来自京城的“贵人”身上,所带来的,不仅是风雨,或许还有破局的契机。
豆香幽幽,在这冬夜里,愈显得沉静而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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