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山的溪流在初夏涨得正欢,青石板铺就的溪岸被冲刷得亮。林晚秋蹲在水边浣洗茶布,粗麻布浸了灵泉水,散出淡淡的草木香。水面倒映着她挽起的袖口,腕间那道被北狄弯刀划开的疤痕已经淡成浅粉色,像片干枯的茶叶贴在皮肤上。
“晚秋姐,刀疤脸又在跟陆大哥抢茶筛子了!”陆灵儿抱着堆新采的茶芽跑过来,竹篮晃悠着撞在溪石上,溅起的水珠落在茶芽上,滚得像串绿珍珠,“说他筛的茶末子比陆大哥的细,要挂在水闸上当‘比试牌’!”
林晚秋的茶布在水里漾出涟漪,把倒影里的疤痕晃成碎影。她往茶园方向看,陆承宇果然正举着个竹编筛子跟刀疤脸较劲,两人凑在阳光下比筛出的茶末,后背的伤早好了利索,动作大得带起阵茶香。老茶婆拄着拐杖站在旁边笑,怀里的茶籽罐随着笑声轻轻磕碰,出清脆的响。
“让他们抢去。”林晚秋把洗好的茶布晾在溪畔的矮树上,布面的茶渍在风里舒展,像幅淡墨画,“昨儿刀疤脸还偷偷往陆大哥的茶苗里撒羊粪灰,以为没人看见呢。”
陆灵儿的笑声惊飞了溪水里的石斑鱼,鱼群摆着尾巴钻进石缝,搅起的泥沙粘在茶篮上,倒像是给新茶芽撒了层金粉。“那是刀疤脸认输了!”小姑娘突然凑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听见他跟那个茶农俘虏说,淮安的将军连筛茶都比草原的勇士厉害,该把狼旗换成茶筛子。”
林晚秋往溪水里扔了块扁平的石片,水花跳着往前窜,惊起几只停在芦苇上的蜻蜓。她想起三个月前刀疤脸刚学着种茶时的样子,把茶苗栽得歪歪扭扭,还振振有词说“草原的草都这么长”,被老茶婆用拐杖敲了三次才肯弯腰学扶正。
“晚秋姑娘,尝尝这个!”瘸腿老汉拄着竹杖从上游走来,手里举着个陶碗,碗里的茶汤泛着琥珀色的光,“这是用北狄的羊粪灰和咱们的灵泉水混着浇的茶,你闻闻,是不是多了点奶香味?”
茶碗递过来时,林晚秋看见老汉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茶渍,那是常年揉捻茶叶留下的印记,洗不净,也磨不掉。她抿了口茶汤,舌尖先是尝到熟悉的蜜香,尾调却真的带点淡淡的乳脂味,像把草原的风揉进了云雾山的雨。
“是这个理。”林晚秋往碗里又添了些溪水,茶汤淡成浅金色,“土地认的是力气,不是旗帜。”她往上游的水力扇车看,那里的齿轮还在转,竹管里的水流顺着山势往下淌,在茶园里织成张亮晶晶的网,“就像这溪水,流过草原是咸的,流过茶山是甜的,本就没什么分别。”
日头爬到头顶时,溪畔渐渐聚了不少人。老铁匠带着徒弟在溪边打新的茶碾子,红热的铁坯浸进溪水里,出“滋啦”的响声,腾起的白雾裹着茶香漫开来;独眼汉的娘坐在石头上纳鞋底,麻线穿过布面的声音混着溪流声,像支规律的调子;连王巡检都带着幕僚来了,说是要“体察民情”,却蹲在溪边看北狄俘虏用竹筐捞鱼,笑得比谁都欢。
“晚秋姑娘,你看这物件中用不?”刀疤脸突然捧着个古怪的东西走过来,那是用北狄的牛角和淮安的竹片拼的茶勺,勺柄刻着狼头,勺面却雕着茶芽,两种纹样在阳光下交叠,竟不显得突兀。
林晚秋接过茶勺时,指尖触到牛角的温润。她想起刀疤脸刚来时总爱摩挲那把北狄弯刀,独眼里的狠劲像淬了冰,如今这双曾握刀杀人的手,竟能雕出这样细致的茶芽,连叶尖的绒毛都刻得清清楚楚。
“给灵泉水缸用正好。”她往溪边的陶缸指,那是林忠带人凿的,缸壁上刻着齿轮纹,里面的灵泉水总保持着半满,供来往的人解渴,“比竹勺舀得稳。”
刀疤脸的独眼里突然亮起来,像点着了火星。他转身往茶园跑,衣角扫过溪畔的茶苗,带起的茶香混着他身上的羊粪味,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陆承宇跟在后面喊“等等我”,军靴踩在溪石上的声音咚咚响,惊得芦苇丛里的山雀扑棱棱飞上天。
午后的溪流变得慵懒,阳光透过树叶在水面洒下碎金。林晚秋坐在老茶婆身边,看着北狄俘虏和淮安兵卒凑在起编茶篓,竹条在他们手里翻飞,偶尔有争执,说的却是“这道篾该压在上面”还是“该绕个圈更结实”,谁都没提过当年的刀光剑影。
“你看那小子。”老茶婆往那个茶农出身的北狄兵努嘴,那人正教少年传令兵编北狄的草原纹样,茶篓侧面渐渐现出只低头啃草的羊,“他说要把家搬到云雾山来,把矿洞改成茶窖,说这的土比草原养茶。”
林晚秋的目光落在少年传令兵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个北狄样式的骨环,是用狼趾骨磨的,据说是那个北狄小孩送的礼物。两个半大孩子蹲在溪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茶田,少年画淮安的方田,北狄小孩画草原的条田,画到最后竟连成片,分不清哪是方哪是条。
“老铁匠说要给他们打把联名的茶刀。”林晚秋往铁匠铺的方向看,烟筒里冒出的青烟在风里拐了个弯,飘向茶园,“刀身刻齿轮,刀柄雕狼头,说是‘不打仗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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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茶婆突然笑出声,茶籽罐在怀里颠了颠,滚出颗饱满的茶籽,落在溪石上,被水流冲得打转转。“哪有不打仗的刀?”老婆子捡起茶籽,用布满皱纹的手擦去泥渍,“只是刀有了别的用处,就像这茶籽,落在地里是苗,炒在锅里是茶,本就不是死物件。”
溪流上游传来喧哗声时,林晚秋正帮独眼汉的娘穿针。老妇人的眼睛有些花,穿了三次都没把麻线穿进针孔,嘴里念叨着“当年绣茶花纹不用看”,语气里却没什么懊恼。
“晚秋姐!陆大哥他们把茶筛子挂水闸上了!”陆灵儿骑着巨狼从上游奔来,狼背上驮着个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陆承宇胜”和“刀疤脸胜”,两个“胜”字并排写着,中间画了片茶叶,“说要天天比,比到秋茶采摘才分输赢!”
林晚秋抬头时,正看见水力扇车的竹架上飘着两个茶筛子,阳光下晃悠着投下影子,在茶园里拼成个奇怪的图案,像齿轮,又像朵花。陆承宇和刀疤脸站在水闸上笑,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在起,分不清谁是谁。
暮色漫进溪谷时,众人渐渐散去。林晚秋蹲在溪边收拾茶具,听见陆承宇和刀疤脸坐在溪石上说话,声音顺着水流飘过来,忽高忽低,像在说件极平常的事。
“……当年在浅滩,我砍你马腿时,以为你会咬掉我块肉。”是陆承宇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我当时确实想。”刀疤脸的声音有点粗,像磨砂纸擦过木头,“但你军刀上的齿轮纹,让我想起矿洞的水车,就愣了下。”
水流声突然大了些,把后面的话冲得模糊。林晚秋收拾茶篓的手顿了顿,想起那把刻着齿轮纹的军刀,曾沾着多少人的血,如今却能用来挑茶芽,连刀鞘都被茶渍染成了深褐色。
“……草原的冬天不好过,羊会冻死,草会枯。”刀疤脸的声音又清晰起来,带着点怅然,“第一次喝到金骏眉时,觉得这味道能熬过整个冬天。”
“那就在这种。”陆承宇的声音很稳,像敲在茶饼上的木槌,“云雾山的冬天有灵泉水,茶苗冻不死。”
溪水在石缝里叮咚作响,把他们的话泡得涨,像颗颗吸足了水的茶籽。林晚秋站起身,看见两个男人的身影在暮色里挨得很近,陆承宇正用树枝在地上画水闸的图纸,刀疤脸用独眼看着,时不时用北狄话插句嘴,两人竟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该回去了。”林晚秋往他们那边喊,茶篓在手里轻轻晃动,出竹条碰撞的轻响,“老茶婆煮了新茶,用的是你们俩种的那片地的芽头。”
陆承宇和刀疤脸同时回头,暮色在他们脸上涂了层暖黄,刀疤脸独眼里的凶光早就没了,只剩下被茶香熏出的柔和;陆承宇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意,再不是当年那个紧绷着脸的少年将军。
往回走的路上,刀疤脸突然说起北狄的草原茶,说那是用野茶树的老叶煮的,要加奶和盐,味道烈得像酒。陆承宇就说淮安的雨前茶,要用上好的山泉水,泡出来的茶汤能看见杯底的茶叶舒展,像在水里跳舞。
“等秋茶收了,试试混着煮。”林晚秋忽然插了句,脚下的溪石被踩得咯吱响,“用灵泉水煮,加片草原的盐,说不定有新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