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攸宁缓缓转过身,雪花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长睫染白,她的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仇恨或愤怒,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异常的平静和温柔。
她看着他那张因恐慌和奔跑而扭曲的脸,轻轻地说:“季斯允,我想起来了。”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孩。”
宋攸宁微微垂下眼睑,抿了抿唇,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我一直以为……我救的是个小女孩。”
那天后半夜,宋攸宁母亲派来的人终于赶到,将她接回临时落脚的镇上宾馆。
经过短暂的休整和压惊,第二天,宋攸宁强撑着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按照原计划出现在了那所乡镇中学的捐赠仪式上。
代表家族完成捐赠物资、敲定校舍翻修方案等一系列流程,最后一项,是从学校成绩最优异但家庭最贫困的学生中,挑选十人,由她的家族基金会资助直至他们成年。
名单上孩子们只有九个到了办公室,站成一排,脸上带着拘谨和期盼。
宋攸宁比他们其中年纪最大的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对于这种场面却已经习以为常,她一派温和地问:“还有一位同学怎么没来?”
孩子们面面相觑,眼神有些闪烁,似乎都不太愿意提起那个名字,甚至隐约流露出一种排斥。
等了一会儿,缺席的那个学生还是没有出现,秘书上前悄悄提醒宋攸宁:“大小姐,我们还要赶回市里。”
催促下,宋攸宁只好按部就班与那九个孩子签署资助意向,跟孩子们和校长合影后,这场捐助活动总算顺利结束。
离开前,秘书说还需要再拍些照片用作宣传,校长乐呵呵表示随便他们拍便识趣地离开,宋攸宁又强撑着配合他们拍照,直到被一位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慈祥却带着些许疲惫的女老师拦下。
她面露难色似乎很难开口,宋攸宁看着她飘忽的眼神突然坚定,像是下定决心般对她说:“宋小姐,您的资助计划里,还有一位学生,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宋攸宁可惜地摇摇头:“他自己都不重视,说明也不是很需要我的资助。”
“不是的!”女老师连忙解释:“那孩子他……他生病了,所以今天没来学校,不是他不想来。”
她怕宋攸宁不听她的解释,从背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奖状、试卷甚至是作业本,动作慌乱地将这些东西摊开,语气急促向宋攸宁介绍:“宋小姐,季渡这孩子真的很优秀,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不管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他妈妈丢下他跑了,爸爸不仅不管他还……”
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把不堪全部说出来,恳切地对宋攸宁说:“您的资助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他父母完全不管他,如果没有资助,他连初中都没法继续读下去。”
宋攸宁其实并不会被这种理由打动,她垂下眼想着该怎么礼貌回绝这个请求,目光突然聚焦在老师手上拿着那一叠属于“季渡”的奖状中不小心夹带的露出一块小角的班级合影。
照片角落上那个瘦小、脸色苍白却眉眼格外精致的孩子,正是昨天在河滩被她救起的那个“女孩”。
原来她叫季渡,嫉妒?这是什么敷衍的名字。
宋攸宁表面不动声色,状似勉为其难地思考很久,斟酌着开口:“老师,我只是代替家族来这里,资助的名单已经确定就不好再添了。关于季渡同学,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单独资助他,可以吗?”
女老师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说:“宋小姐,太感谢您了。只是我还有个请求……季渡那孩子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资助金如果直接打到他监护人的卡里,恐怕……恐怕到不了孩子手上。”
宋攸宁联想到昨晚那个暴戾的男人,心中了然。
她看着女老师眼中真诚的担忧,提出了一个方案:“那这样好吗?我把资助金定期转到您的账户,由您想办法交给季渡,确保他能用到学习和生活上,可以吗?”
女老师思索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宋小姐,我替季渡谢谢您!我一定想办法交到他手里!”
与老师约定好
以后,宋攸宁很快乘车离开,她与被资助的孩子们的合影留念照片,后来被挂在了学校的荣誉墙上。
她不知道的是,季渡那天没来学校,并不是生病,而是因为前一晚拼死阻拦他父亲去追她,被暴怒的男人打伤,肩膀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口。
如果不是第二天男人就被警察抓走,季渡也许会被他打死。
等他伤好得差不多回到学校时,女老师找到他,悄悄告诉了他宋攸宁单独资助他的事情。
季渡在荣誉墙上看到了那张合影,终于知道那位救了他的姐姐,原来叫宋攸宁,她有着那样显赫的身份,与他如隔天堑。
同时,过于早慧的他也瞬间明白,那晚一边对他拳打脚踢,一边骂骂咧咧说着“到手的肥肉飞了”“死丫头别让老子逮到”的父亲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捕。
原来,她在躲的坏人,其中就有他的爸爸。
他呆呆地看着照片,她救了他,还资助他,可他根本不配。
季渡父亲被捕之后供认不讳,将所有罪行揽到自己身上,半年后判决书下来,他因绑架未遂被判六年有期徒刑。
这期间宋攸宁对季渡的资助从没断过,知道父亲入狱后的季渡沉默了很久,然后鼓起勇气,拜托老师:“老师……我……我想写封信谢谢她,可以吗?”
女老师帮忙询问后,宋攸宁同意他把信交给女老师转寄。
季渡写了很多,用尽各种语言表达对她的感谢,说自己长大以后一定会报答她,在最后,小心翼翼地提起自己身世——抛弃孩子的母亲,坐牢的父亲。
当他收到女老师带来的回信时,几乎是屏着呼吸拆开了信封。
信纸上是宋攸宁一如既往简洁却清晰的笔迹。
她好像并不清楚自己资助的人的父亲就是试图绑架她的其中一个,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他预想中的鄙夷或惊讶,回信中没有半点怪罪,而是对他的安慰鼓励。
季渡同学:信已收到。人生无法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前行的方向。过去的阴影不应成为未来的枷锁。读书是改变命运最坚实的阶梯,望你珍惜时光,全力以赴。有任何学习上的困难或需要,可告知老师。祝,学业进步。
没有怜悯,没有说教,只有一种平静的接纳和鼓励。
季渡捏着那薄薄的信纸,在破旧的书桌前坐了许久。窗外是灰扑扑的景象,而信纸上的字句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现实的阴霾。
他忽然觉得,肩膀上那道疤也不再那么刺痛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开始了漫长的通信。季渡写得很勤,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寄出一封,字迹从稚嫩到工整,内容从简单的感谢、汇报成绩,到渐渐分享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和烦恼。
宋攸宁工作繁忙,回信并不频繁,季渡写三封,她可能才回一封,措辞总是得体而略带疏离,但每一封回信,季渡都会反复看上好几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