冕旒重
腊月朔日,新帝登基大典。
建安城尚沉浸在月前那场血腥清算带来的战栗与肃杀之中,却又不得不被卷入新朝肇始的盛大与喧嚣。天未破晓,朱雀大街两侧已是甲胄森严的御林军,自皇城一直延伸到南郊祭天圜丘。百姓被允许在军士身後远远观礼,人潮涌动,却无太多喧哗,一种敬畏与好奇交织的沉默笼罩着整个京城。
宫内,封庭筠已于子时便起身,在司礼监一衆宦官与礼部官员的服侍下,进行繁复的斋戒沐浴丶更衣仪式。他褪去常服,先着缁衪纁裳,于宫内先行祭告祖庙,虽新朝初立,亦设象征性宗庙,供奉封氏先祖及历代忠烈牌位,莫文远夫妇灵位亦悄然位列其中。香烟缭绕中,他跪在蒲团之上,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牌位,最终停留在“故太傅莫公文远”丶“诰命夫人莫母林氏婉如”之上,心中百感交集。莫叔叔,林姨,庭筠今日将践至尊之位。斯星之仇已报,这万里江山,我将代他,好好看守。
祭庙毕,换上帝王最为隆重的衮冕。玄衣缥裳,绣日月星辰丶山龙华虫丶宗彜藻火丶粉米黼黻十二章纹,庄重繁复,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对天下的责任。十二旒白玉珠冕冠戴上的瞬间,垂下的珠帘轻微晃动,遮蔽了部分视线,也隔绝了外界一部分纷扰,却让肩头无形的重量骤然加剧。他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呼吸,试图适应这顶冠的重量与这身龙袍的束缚。
寅时三刻,吉时已到。钟鼓齐鸣,韶乐大作。封庭筠乘玉辂,以全套天子卤簿为前导,自承天门出,浩浩荡荡前往南郊。御林军骑兵开道,旌旗蔽日,仪仗森严,斧钺鈎叉,金瓜玉杖,在初冬微弱的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文官武将按品级着朝服骑马或乘车随行其後,队伍绵延数里,庄严肃穆。
封庭筠端坐于玉辂之中,目光透过晃动的珠旒,望向车外缓缓後退的街景,熟悉的建安城,此刻看来竟有几分陌生。他看到了道路两旁跪伏的百姓,看到了他们眼中混杂着恐惧丶期盼丶茫然的各种情绪。他知道,从今日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纵马街头的少年将军,不再是那个只需考虑战阵胜负的边关统帅,他是这万千生灵的主宰,一举一动,皆关天下兴亡。这份认知,比那十二章纹的衮服丶十二旒的冕冠,更加沉重。
辰时正,抵达圜丘。圜丘坛高三层,汉白玉砌成,巍峨耸立于南郊旷野之上,坛周旌旗招展,礼官丶乐工丶执事各就各位,气氛庄重到了极点。
封庭筠下玉辂,在赞礼官的引导下,缓步登坛。每一步都需遵循古礼,沉稳而坚定。初冬的寒风掠过旷野,吹动他冕冠上的旒珠,发出细碎清冷的撞击声,也卷起龙袍的广袖,猎猎作响。他能感受到身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有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有选择归附新朝的前朝旧臣,有心怀期待的江南世家代表,也有那些隐藏在阴影中,或许并不服气的目光。
终于,他独立于圜丘之巅,面向苍穹。脚下是芸芸衆生,头顶是苍茫青天。司礼官高声唱诵祭天文,词藻古奥,颂扬新帝受命于天,将抚育万民,开创盛世。随後,献祭牲醴,焚香祝祷。
青烟袅袅,直上云霄。封庭筠依照礼仪,三次跪拜,九次叩首。每一次俯身,额角触及冰凉的坛面,那沉重的冕冠都似要压弯他的脖颈,但他脊梁始终挺得笔直。他心中并无太多受命于天的虚幻荣耀,有的只是具体的责任与对那人的承诺。
“臣,封庭筠,谨告皇天後土……”他朗声诵读着由文若谦等人精心拟就的祭天文诰,声音沉稳有力,透过寒冷的空气,传遍圜丘上下,“……革故鼎新,承天景命……当励精图治,扫除积弊,抚恤黎元,廓清寰宇……使海内升平,百姓安乐……以答天庥,以慰民望……”
他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当他念到“慰民望”三字时,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莫斯星那张苍白而沉寂的脸。斯星,你看到了吗?这便是你我共同搏杀出的新时代的开端。
祭天仪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繁复而漫长。当最後一道程序完成,韶乐再次高奏,声震四野。赞礼官高呼:“礼成——!陛下还宫——接受百官朝贺——!”
封庭筠转身,面向坛下万千臣□□旒之後,他的目光深邃而威严。他缓缓擡起双臂,接受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权力的巅峰,也感受到了那巅峰之上,刺骨的寒意与孤独。
回銮的仪仗更加隆重。封庭筠换乘金根车,在御林军的护卫下,返回皇城,直入太极殿。
太极殿内,早已百官云集,按文东武西排列,肃穆无声。殿陛之下,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彰显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封庭筠步入大殿,每一步都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他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御座,转身,缓缓坐下。御座宽大冰冷,雕龙画凤,象征着无上的权威,却也隔绝了与所有人的距离。
司礼太监高唱:“跪——!”
满殿文武,包括封擎岳丶秦玉瑶,皆撩袍跪倒,行三跪九叩大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如潮,冲击着殿宇的梁柱,也冲击着御座上那颗年轻而沉重的心。
封庭筠目光扫过殿下黑压压的人头,看到了父亲封擎岳眼中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担忧,看到了文若谦等人脸上的欣慰与期盼,也看到了许多陌生面孔下的审慎与臣服。他缓缓擡手,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衆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垂手恭立。
接着,便是颁布即位诏书,大赦天下,定国号为“宸”,改元“昭熹”,寓意光明与希望。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下来,已近午时。
登基大典终于在一片庄严肃穆中落幕。封庭筠回到重新修缮的紫宸殿,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殿宇中。他缓缓摘下那顶沉重的十二旒冕冠,置于案上,揉了揉被压得发痛的额角。脱去繁复的衮服,换上常服,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些许。
然而,身体虽得片刻松弛,心头的重负却丝毫未减。他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窗,望着殿外萧索的冬景。太极殿上的山呼万岁犹在耳边,圜丘坛下的寒风似乎仍未散去。
他想到了此刻应在偏殿静养的莫斯星。大典的喧嚣并未传到他那里,沈寒山定会确保他得到最好的静养。
封庭筠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多年前,太傅府书斋中,两个少年并肩读书,窗外海棠正盛;是洞庭湖舟上,那个带着清甜气息的初吻……
往事如烟,美好得令人心碎。
而如今,他坐拥天下,却再也换不回那个会对他笑的少年。
他得到的,是一个破碎的丶依靠仇恨与意志强行凝聚的躯壳,一个随时可能熄灭的灵魂。
“斯星……”他无声地唤着这个名字,指尖深深嵌入窗棂的木纹之中。
这冕旒之重,江山之阔,若无一你与我共看,又有何欢?
紫宸殿偏殿,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药香与衰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