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须别
长白山的夜,是能将人魂魄冻结的酷寒。石屋内,炭盆的火光顽强地跳跃着,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的丶名为绝望的冰冷。
封庭筠跪在榻前,紧紧握着莫斯星一只手,那手冰得没有一丝活气,仿佛握住了一块寒玉。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灰败沉寂的容颜,眼睛干涩刺痛,流不出泪,也移不开目光。仿佛只要他这样看着,守着,死神便会心生怜悯,绕道而行。
沈寒山盘坐在屋角阴影里,如同入定的老僧,气息几近于无。只有偶尔擡起眼,望向榻上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才会掠过一丝沉重如山的痛楚。花生蜷在莫斯星枕边,将自己团成一个毛球,试图用微弱的体温温暖主人冰凉的脸颊,喉咙里发出细微的丶断断续续的呜咽。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刀割。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榻上的人,那早已微弱得近乎消失的呼吸,忽然极其轻微地紊乱了一下。
封庭筠和沈寒山几乎同时察觉,猛地看了过去。
莫斯星那紧闭的眼睫,再次颤动起来,比上一次更加明显。他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魂魄里最後一点力气,缓缓地,掀开了眼帘。
这一次,他眸中的灰翳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底下那片熟悉的丶沉寂如水的墨色,只是那墨色如今浅淡了许多,像是被水洗过,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虚无。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涣散着,然後,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聚焦到了近在咫尺的封庭筠脸上。
封庭筠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麽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莫斯星的嘴唇动了动,如同枯萎的花瓣试图舒展。封庭筠立刻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屏住了呼吸。
“……庭……筠……”气若游丝的声音,却清晰地钻入耳膜。
“我在!斯星,我在!”封庭筠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莫斯星的目光在他憔悴不堪丶布满冻疮与泪痕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温柔的歉意。他极轻丶极缓地眨了一下眼,仿佛在用尽最後的气力确认他的存在。
然後,他的目光微微偏移,落在了枕边那个毛茸茸的小身影上。
花生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注视,擡起头,琥珀色的眸子湿漉漉的,轻轻“咪呜”了一声,用小脑袋蹭了蹭莫斯星的脸颊。
莫斯星的唇角,几不可察地丶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丶安抚的弧度。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擡起去抚摸它,却终究没能提起一丝力气。
“……花生……”他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带着未尽的爱怜与嘱托。
花生似乎听懂了,不再呜咽,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用温暖的皮毛贴着他冰凉的脸。
最後,莫斯星的目光,越过了封庭筠的肩膀,望向了屋角阴影里的沈寒山。
沈寒山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正静静地望着他。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已诉尽千言万语。有感激,有不舍,有传承,更有一种超越生死的丶无声的告别。
莫斯星看着他,眸中那最後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摇曳了一下。他极轻地丶几不可察地,对着沈寒山的方向,微微颔首。
沈寒山僵硬地站在那里,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终究,也只是缓缓地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做完这一切,莫斯星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後的所有。他重新将目光转回封庭筠脸上,那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已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象。他用尽最後一丝游离的气息,吐出几个破碎的字:“……别……哭……”
“……好好……活着……我会……化作……游鱼……飞……鸟……还有山风……陪在……你的……身旁……”
话音未落,那勉强支撑着眼帘的最後一点力气也消失了。他缓缓地丶无比安宁地,闭上了眼睛。眼角,一滴冰凉的泪,悄然滑落,瞬间没入鬓角,再无痕迹。
他胸口的最後一丝起伏,也彻底停止了。
石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炭火发出最後一声轻微的“噼啪”,熄灭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吞噬了最後一点光亮。
封庭筠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握着的那只手,彻底失去了最後一点微弱的温度,变得僵硬冰冷。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痛哭,没有呼喊,只是那样僵持着,仿佛灵魂也随之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沈寒山站在阴影里,看着榻上那道再无生息的身影,又看了看如同失去魂魄的封庭筠,那张冷硬了半辈子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死寂的漠然。只是那漠然之下,是汹涌的丶无法言说的悲恸。他缓缓转过身,面向墙壁,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下去。
花生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麽,它用爪子轻轻扒拉着莫斯星冰冷的脸,见他毫无反应,又焦急地“喵喵”叫了几声,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石屋里显得格外凄楚。它围着主人转了几圈,最终似乎明白了什麽,不再叫唤,只是默默地将脑袋埋进前爪里,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时间,在这极致的悲痛与寂静中,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