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庭筠
长白山的冰雪尚未在封庭筠的眉宇间完全消融,他已回到了那座象征着天下权柄的皇城。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他是在一个寂静的黄昏,如同寻常官员般,悄然自玄武门入宫,径直回到了紫宸殿。
殿内一切如旧,金碧辉煌,熏香袅袅,却空荡得令人心慌。那方偏殿依旧保留着原样,榻上锦被叠放整齐,矮几上还放着莫斯星未曾看完的那卷书,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下一刻便会披着厚氅,从内间缓步走出。
封庭筠站在暖阁门口,目光扫过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最终落在那空荡荡的榻上。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回声。夕阳的馀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孤寂而料峭。
良久,他缓缓转身,对侍立在远处丶不敢上前的内侍吩咐道:“收拾一下,朕……回正殿。”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却让侍候多年的老内侍心头一酸,连忙躬身应下。
翌日,太极殿钟鼓齐鸣,皇帝陛下结束“静养”,恢复朝会。
御座之上,封庭筠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遮蔽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他听着文武百官的奏报,关于漕运丶关于边关丶关于赋税丶关于科举……他条分缕析,决策果断,言辞精准,与离京前那个励精图治的年轻帝王并无二致,甚至因眉宇间沉淀下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冷峻与沧桑,而更添威严。
朝臣们暗中观察,见陛下虽清减了些,但精神尚可,处理政务依旧雷厉风行。
只有侍立在御座旁的首领太监福安,偶尔会在陛下批阅奏章间隙,看到他无意识地想要唤“斯星”。然後,陛下会怔忪片刻,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落笔,只是那笔锋,似乎比方才更沉丶更重。
恢复朝政的同时,封庭筠对太子封煜的教导也未曾松懈,甚至更为严格。
每日下午,只要没有紧急政务,封煜都会准时来到御书房或是紫宸殿旁特设的书斋。封庭筠会考校他上午由翰林学士所授的经史功课,然後亲自为他讲解帝王心术丶治国方略。
封煜已年近九岁,褪去了些许孩童的稚气,眉目间愈发沉静,那份酷似莫斯星的专注与内敛也越发明显。他聪慧勤奋,对封庭筠的教导总能举一反三,提出的问题也往往切中要害。
“父皇,”这日讲解《贞观政要》,论及魏征直言敢谏,封煜忽然问道,“若臣子所言虽有理,却过于刚直,甚至……触犯天颜,为君者当如何自处?”
封庭筠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阴影。他擡起眼,看着封煜清澈而认真的眼眸,缓缓道:“为君者,当有容人之量。纳谏如流,非是示弱,乃是强己。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若因一时之怒,堵塞言路,非明君所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缥缈,“有时……失去之後,方知那些逆耳之言,何等珍贵。”
封煜似懂非懂,但见父皇神色沉郁,便乖巧地不再多问,只是将这番话默默记在心中。
教导之馀,封庭筠也会过问封煜的武艺骑射。他亲自看着韩冲指点封煜基础剑术,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目光却常常透过他,看到许多年前,太傅府那个清冷的少年,在月下看他初学剑招的模样。
每当此时,他便会悄然背过身去,或是借口处理政务离开,不让人看到他瞬间泛红的眼眶。
他的生活,仿佛被精准地分割成了两部分,属于帝王的责任,与属于封庭筠的丶无声的祭奠。两点一线,规律得近乎刻板,将那蚀骨的思念与悲痛,死死压抑在那副威严的帝王皮囊之下。
白日的封庭筠,是冷静丶睿智丶勤政的宸朝昭熹皇帝。可当夜幕降临,褪去龙袍,独处於空旷的寝殿时,那层坚硬的外壳便会悄然碎裂。
他很少能安然入睡。即便睡着,也多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有时,是年少时在太傅府书斋,他与斯星并肩读书,窗外海棠纷落,斯星指着书上一处疑难,侧头问他,墨发扫过他的手臂,带来微痒的触感。
有时,是洞庭湖舟上,那个带着湖水清甜与少年莽撞的初吻,月光洒在斯星微微泛红的耳廓,美得不可方物。
有时,是长白山那间破败的宫殿,斯星在他怀中一点点变冷,无论他如何哭喊丶如何用力拥抱,都留不住那逐渐消逝的温度……
最常梦见的,却是杏花坞。
那是他们第一次偷偷溜出京城去的地方。梦里没有帝王的身份,没有家国的重担,只有两个肆意欢笑的少年。漫山遍野的杏花如云似霞,他们躺在落英缤纷的草地上,分享着从府里偷带出来的梨花白,说着那些不着边际丶却又真诚无比的梦想。斯星那时话虽不多,但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松的笑意,不像後来,总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与冰霜。
“庭筠,你看那流云,聚了又散,多像世事无常。”梦里,斯星望着天空,轻声说。
“管他无常不无常,”年少的他浑不在意地挥挥手,侧身支颐看着斯星,笑容张扬,“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看尽这世间的云卷云舒。”
梦里的誓言犹在耳边,梦外却已是天人永隔。
封庭筠常常会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枕畔一片冰凉的湿意。他坐起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殿内宫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形单影只。
他会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寒凉的夜风吹拂面颊,试图吹散那梦中的温暖与醒後的空茫。他望着北方长白山的方向,一站便是许久,直到天际泛起微光。
半年时间,便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勤政丶教导与无声的思念中悄然流逝。朝臣们见陛下始终兢兢业业,封煜日渐成长,被立为太子,朝局稳固,边关安宁,便都以为陛下已彻底放下了那段不容于世的私情,将全部心力投入到了江山社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