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去了
小阶上,生了一些残缺的青苔,青苔之下还能依稀看见完整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从石阶的这头延伸到石阶的那头,细细小小,宛如无数的蚂蚁,孜孜不倦。
万聊息弯下腰看,其馀的都完整,却有一处只剩下了一些残字剩墨,似乎被人举着袖子一遍一遍擦拭过,最後弃笔而去。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谓我心乱者,不知所踪;知我心乱者,不知缘由。”万聊息道,撑着下巴沉思了片刻,想到了趣事一般,对沈微说,“我记得,你以前不常常抄这段吗?”
沈微早就不抄写了,只是心中兜兜转转了片刻,就想了起来,无非是心不静,制不住自己的眼耳口鼻,去追逐一些放不下的情愫。
“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沈微蹲在她的身边。
明般若将整个院子都写满佛法经书,看得人头皮发麻,不像研习佛法,倒像是锁链,这座院子是一个兽,字字句句都成了锁链的一部分,锁着困着。
可偏偏,破了一点,兽就从破掉的口子里出去了。
这座院子里,好似真的盘桓着一只兽,它沉默不语,又对院子外的事物垂涎三尺。
“万聊息仙君。”
无是海主持从外边走进来,他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僧袍,不惧雨水,施施然从雨下走进院子里,面皮白净,眼角细纹,放在人海里,争不到一点馀光,但是叫人看着宁静。
“无是海主持,好久不见。”万聊息站起来,含笑看着他,便向沈微说,“东山寺,无是海主持。”
又对着无是海道,“家里人,沈微。”
沈微垂眸颔首,无是海浅浅笑着,向万聊息说,“是个很好的孩子。”
万聊息坦然接下这个夸赞,沈微不容易害羞了,却还是感到有一些无所适从,无是海看着也不像是长辈,说话倒是很长辈。
“这座院子是般若的。”无是海道。
“我知晓。”万聊息也道。
无是海提着衣摆上了石阶,回望过来,眼尾向下垂,缓缓地说,“他是在山门被师傅捡到的,隆冬大雪天,裹了一层薄薄的被子,用篮子提装了,放在山门口。”
那孩子冻得脸颊发紫,师傅脱了衣裳,将他裹在怀里抱上了山。
他那时候并不爱说话,一个人坐在阶上就是一天。
无是海道:“我们都以为他被冻坏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说,他想要姓明。师兄弟惊喜坏了,和他说,姓氏是俗世人的。他略一点头,就说那他就做俗世人。”
“後来,般若下山,带了一个女孩子,就是妧贞。妧贞与般若的缘分,前尘,我们一概看不透。”
“我们说,山上不能有女孩。他就背着妧贞出去了,後来师傅跟了上去,不知道和他说了什麽,般若和妧贞又回来了,只是般若每天都在院子里抄写经书。”
明般若日日跪着抄写,抄的手腕指尖膝盖都是乌黑的墨迹,那些字变作无数不会飞的鸟雀围着他喳喳乱叫。
“你那时候,从不让帮帮你。”明妧贞捂着嘴,闷闷吐出一口血,挡开明般若的手,她唇角含一线血,“我当时在想,怎麽会有人这麽犟呢?”
“那是我该做的事情。”明般若蹙着眉,眉心的一点红皱起来,委屈不解,“我瞧瞧,你让我瞧瞧。”
“什麽是你该做的?什麽是你不该做的?”明妧贞也犟他,扭着头不肯,问他,“不杀我,是你该做的吗?带我上山,你是该做的吗?为了做这些,是你该做的吗?”
“天下有必须要做这些的道理吗?”
明般若抿着唇,他永远找不到法子对付明妧贞,她问的毫不犹豫,将问题抛给他,他是师兄,一切未知,一切疑惑,应由他来开智。
“不是要做,是我要做。”明般若仿若又变成了跪在地上,用袖子去擦字迹的少年人。
他擦去的字迹,变成墨,变成鸟,深入骨髓,断舍不掉,教他辗转反侧,教他无能为力。
明妧贞一瞬间突然觉得无边的恐惧,她若是不出现,明般若就会一直是东山寺里,不知世事的师弟,可能会有一天在扫洒山门的时候,眺望远处的狭州。
而不是,做一个烦恼痛心的人。
她呆呆坐在凳子上,目光从师兄的肩膀越过,那个明蘅站在门边,提了一个篮子,逆着光,与她对视。
明妧贞和明蘅的目光都齐齐落在了明般若的身上,她们相互交际的人,她们前世今生愧对的人。
“师兄,你为什麽姓明?”明妧贞问,她瞧见明蘅遥遥地望着她,如此近的距离,却没有人能贴在对方的心口,听一听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明般若不晓得为什麽她今日会奇怪,只是她想要问什麽,他就答什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我梦见,你说你叫明蘅。”
明蘅扶着门边,似哭似笑,她身上是红艳艳的嫁衣,金丝滚的边,唇瓣是未干涸的唇脂,两边病恹恹酡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