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你身边
她又给爸爸发了同样的信息,结果一样。
她找到妈妈的号码,直接拨了国际长途过去。听筒里传来的是冗长而规则的“嘟——嘟——”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一遍,两遍,十遍……始终无人接听,最终自动切断。她不死心,又拨打爸爸的号码,结果完全一样。不是忙音,不是关机,而是无人接听的长音。这种状态暗示着,网络或许存在,但人,无法回应。
她反复看着新闻里“医疗点严重损毁”丶“国际援助人员受伤”的字眼,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各种画面:倒塌的帐篷丶闪烁的急救灯丶忙碌而模糊的身影……
这时,林承志放下了手里的手机,他的眉头也锁紧了,显然也看到了类似的推送。唐婉卿从厨房走出来,用围裙擦着手,看到孙女煞白的脸色和紧紧攥着的手机,以及自家老伴那不太好的神色,立刻明白了。
“杳杳……”唐婉卿走过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沉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先别自己吓自己。那边一出事,通讯第一个中断。你爸妈肯定在忙,救人要紧,顾不上看手机。”
林承志也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声音低沉:“你奶奶说得对。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慌解决不了问题,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
爷爷奶奶的安慰是理性的,但林杳杳能从他们刻意放缓的语速和凝重的眼神里,读出同样的担忧。他们经历过风浪,比林杳杳更懂得如何掩饰情绪,但也正因为他们经历得多,才更明白——在战火和意外面前,生命有时候,非常丶非常脆弱。这种认知,让所有的安慰都带上了一丝沉重的底色。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林杳杳蜷缩在沙发里,手机屏幕暗下去,她又立刻按亮,反复刷新着新闻页面和微信对话框,希望能看到一点变化,哪怕只是一个“正在输入…”的提示。屋内的温暖和早餐的香气依旧,却再也无法驱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等待,成了唯一能做的事,每一分每一秒,都拉长得像一个世纪。
林杳杳下意识地点开了与季祈年的微信对话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那股想要倾诉的恐慌和依赖几乎要决堤。
可她想起来此刻比赛已经开始了。96小时的倒计时正在滴答作响,他们三人肯定正全身心沉浸在题目丶数据和论文构架里,这是分秒必争的关键时刻。
不可以打扰他。
这个念头清晰地压过了她内心的脆弱。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安,去影响他人生中一次重要的竞赛。她默默退出对话框,一种混合着失落和克制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在慌乱时第一个想到他,也学会了在必要时,独自承受。
她对爷爷奶奶轻声说了句“我回房间躺会儿”,便转身上了楼。回到自己安静的房间,窗外的雪依然在下,世界一片纯白寂静。她靠在床头,刚才强行压下的担忧和无力感,此刻像潮水般漫了上来。
这些年父母在外行医的画面,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她想起小时候,每次父母收拾行李准备前往那个她在地图上都要找半天的陌生国度时,爷爷奶奶总是安慰她,说爸爸妈妈是去当英雄,救死扶伤。她记得妈妈临走前总会用力抱抱她,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她当时不懂的丶复杂的决心。爸爸则会揉揉她的头发,说:“杳杳乖,等爸爸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起初,她还会哭闹。後来,她渐渐习惯了他们的缺席——生日丶家长会丶春节。她从爷爷奶奶那里获得了加倍的宠爱,但心底某个角落,始终缺了一小块。她学会了用开朗的一面来掩盖那份不安全感,用购物丶看小说和朋友们闹腾来填充可能出现的空虚。
她一直以父母为傲,真心实意地。
但当真实的危险通过新闻血淋淋地摆在面前时,那种崇高的自豪感第一次被一种近乎自私的恐惧压倒了。她宁愿他们不是英雄,只是平平安安丶能准时回家吃年夜饭的普通父母。
生命有时候很脆弱。爷爷刚才的话在她耳边回响。一滴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条依旧没人回复的消息,她不是在抱怨,她只是,只是想要爸爸妈妈能平安回家,仅此而已。只是她的那点不安全感,在家人可能面临的真实生死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尖锐。
她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她没有再疯狂地刷新手机,而是点开了MSF的官方网站,开始认真查看关于那个任务区的更多信息,试图从公开的报告和日志里,拼凑出父母工作环境的更多细节,用理解去对抗未知的恐惧。
时间一晃,三天过去了。
除夕近在眼前,往年这个时候,爷爷奶奶的小院里早已是另一番光景。爷爷会踩着积雪挂起大红灯笼,奶奶会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空气中弥漫着卤肉丶炸丸子和蒸年糕的浓郁香气,电视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是亲戚朋友间互相拜早年的热闹。
然而今年,这一切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灯笼还躺在储物间角落,年货备得零零落落,厨房里虽然依旧飘着饭菜香,却少了那份欢快的节奏。整个家被一种无声的焦虑笼罩着,连大黄似乎都察觉到了什麽,不再满院子撒欢,而是安静地趴在林杳杳脚边。
这三天里,林杳杳给父母发的信息石沉大海,拨打的电话永远是无法接通的忙音,或转为语音信箱。她几乎刷遍了所有相关的国际新闻渠道,消息混乱而矛盾,有的说冲突仍在继续,有的开始报道伤亡名单,但始终没有她父母所在医疗队的明确消息。MSF的官方通报也依旧停留在“确认设施遇袭,正在评估损失和人员状况”的模糊阶段。
这种未知是最折磨人的。爷爷奶奶依旧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林杳杳能看到爷爷看报纸时久久不翻动的一页,能看到奶奶望着窗外准备年货时突然的出神。他们安慰她的话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叹息和更加小心翼翼的观察。他们经历过风雨,深知在这种时候,过度乐观的安慰苍白无力,只能默默陪伴,共同承受这份沉重的等待。
家里的电话偶尔响起,每次铃声都像一道惊雷,让三个人的心同时揪紧。但大多是亲戚朋友询问过年安排,或者顾惜和季连彻打来关心林杳杳的情况,他们同样看到了新闻,同样担心好友的状况。每次接完这种电话,空气中的压抑感反而更重一分——因为最该有消息的那个电话,始终没有来。
林杳杳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的弦。她不敢离开手机太久,连洗澡都要带进浴室。晚上睡眠很浅,一点声响就会惊醒,第一时间查看手机。她强迫自己正常吃饭,帮奶奶做点家务,但常常做着事就会愣住,眼神放空。
除夕前一天,天空再次飘起细雪。林杳杳站在院廊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她想起往年这个时候,妈妈总会想方设法打来越洋电话,哪怕信号不好,杂音很大,也会笑着跟她说“杳杳,妈妈这里能听到鞭炮声哦”,爸爸则会在一旁抢过电话,嘱咐她多吃点,替他们陪好爷爷奶奶。
而今年,电话线的那一头,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一种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除夕的团圆夜,这个家,或许要再一次面对无法团圆的现实了。
1月28号,早上九点整。
MCM线上提交系统的倒计时归零,页面显示“提交成功”。贺立川几乎是从椅子上一弹而起,伸了个巨大的懒腰,发出一种类似重获新生的嚎叫:“啊——!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我要睡他个三天三夜,然後大吃大喝,好好过年!”
连续96小时高强度的精神鏖战,让三人都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脸上总算有了点轻松的神色。朱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xue,笑着说:“行了,赶紧都回去补觉吧,这几天辛苦了。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越哥!”贺立川嚷嚷着,已经开始收拾书包,“年年,走了走了。”
季祈年“嗯”了一声,也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三人在地铁站分开,各自回家。
地铁车厢里,季祈年靠在门边,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带着岁末的匆忙。高强度比赛後的空虚感袭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丶带着一点迫不及待的分享欲,掏出了手机。屏蔽了所有消息提醒96小时後,微信里堆积了不少信息,但他手指精准地划过了那些红点,直接点开了置顶的丶那个备注为“杳杳林”的对话框。
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四天前,他比赛开始前,她发了个「加油。jpg」的表情包。
他直接拨了视频通话过去。铃声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没人接准备挂断时,屏幕一亮,接通了。
画面晃动了一下,稳定下来。林杳杳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她爷爷奶奶家的房间。她好像靠在床头,光线有些暗。
“结束了啊?”她先开了口,声音听起来有点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平淡,“恭喜你。”
季祈年嘴角刚扬起的丶带着点小得意准备接受检阅的笑意,瞬间凝住了。
太不对劲了。
如果是平时的林杳杳,此刻应该是眉飞色舞地大声说:“季祈年你终于活过来啦,比赛怎麽样?有没有被虐哭?快出来请客吃饭~”或者至少也是充满活力地吐槽他一脸憔悴像被吸干了阳气。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语气疏淡,连眼神都缺乏焦点,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客套程序。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明显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心底透出来的倦意。
季祈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所有关于比赛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盯着屏幕里的她,直接切入了核心,语气是难得的严肃,没有了丝毫玩笑的成分:
“林杳杳,”他叫了她的全名,“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电话那端,林杳杳似乎没料到他会这麽敏锐,或者说,没料到自己的僞装如此轻易就被看穿。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笑容掩饰过去,但嘴角动了动,最终却没能成功。连日来的担忧丶压抑和强装的镇定,在他这一句直白的关心下,仿佛找到了一个脆弱的突破口。
她垂下眼睫,沉默了几秒钟,再擡起头时,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轻声说:
“季祈年,我爸妈他们……联系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