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後走出暖意融融的屋子,室外的冷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带着冬日傍晚特有的清冽气息。院子里很安静,与屋内的喧闹隔绝开来。
季祈年刚踏出屋外,寒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凛。他转头看向身旁默不作声的林杳杳,她正低头拆着仙女棒的包装,侧脸在暮色里显得有些疏离。他下意识就想像往常一样,带着点戏谑开口问她:怎麽耷拉个脸,见到我来了,一点都不开心吗?
话未出口,林杳杳却先擡起了头,目光有些飘忽,轻声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季祈年,你还记得谁教我们唱的《虫儿飞》吗?”
季祈年愣了一下,思绪被猛地拽回遥远的童年。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幼儿园的张老师?……是她吧?”
林杳杳看着他,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像投入湖面却没能漾开涟漪的石子,瞬间就沉没了。她的声音依旧很轻,裹挟在冬夜的寒气里:
“我第一次听这歌,是我妈唱给我听的。”
她低下头,拿出一根仙女棒,纤细的金属杆在她指间显得格外脆弱。
“我那会儿觉得这歌有魔法,”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几乎听不出的丶属于孩童的困惑和委屈,“怎麽我妈一唱,我就闭眼睡觉了。一睁眼……”
她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但季祈年听懂了。
一睁眼,我爸妈就又都不见了。
那句未尽的尾音,像这冬日傍晚的风,无声无息地钻进季祈年的心里,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他所有准备好的调侃和玩笑,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就明白了,今天林家看似和谐的氛围下,那无声流淌的暗涌是什麽。也明白了她此刻异常平静下的惊涛骇浪。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她手中拿过那根仙女棒,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小心翼翼地凑近仙女棒的顶端。
仙女棒的顶端被火苗舔舐,瞬间迸发出耀眼的金色火星,像一簇被骤然释放的丶细小而热烈的星星,噼啪作响地向外迸溅,将周围沉沉的暮色烫出一个温暖的光晕。
在这片骤然亮起的光芒里,林杳杳的声音继续平静地响起,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丶很久远的故事:
“我爸妈每次都挑我睡着了才走。”她看着那燃烧的火星,眼神有些失焦,“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好几次,我都是装的,不过我就当自己真困了,反正睡不睡着他们都得走。”
季祈年握着仙女棒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火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
“後来……”林杳杳转过头,看向他,火光在她清澈的瞳孔里跳跃,“你住院那会儿,疼得整晚睡不着,脸色白得吓人。”
她的语气很轻,带着回忆的恍惚。
“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办,就想到了那首歌。我以为……它真的有让人睡着的魔法。”
所以她唱了。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丶冰冷的病房里,在那个连大人都面露忧色的时刻,小小的她,把自己父母离去时用来安抚她的丶带着离别意味的催眠曲,笨拙地丶反复地唱给了病床上蜷缩着的丶她最要好的夥伴听。
她把自己唯一知道的丶关于安抚和入睡的方法,给了他。
季祈年怔住了。那段因为年幼和病痛而有些模糊的记忆,此刻被这句话骤然擦亮,变得清晰无比。他仿佛又感受到了术後伤口那磨人的丶持续的钝痛,感受到了夜晚病房的孤寂,然後,听到了那个坐在他床边椅子上,小腿还够不着地,却一遍遍轻轻哼唱的声音。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原来那首歌,对她而言,从一开始就缠绕着被抛下的恐惧和僞装懂事的心酸。而她却把这份复杂的情感,在那个时候,毫无保留地丶当作纯粹的慰藉,给予了他。
手中的仙女棒燃烧到了尽头,最後几点火星不甘地闪烁了一下,湮灭在黑暗中,只留下一缕细微的白烟和空气中淡淡的硝石气味。
周围的光线骤然暗了下去,暮色重新合拢,将两人笼罩其中。
季祈年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收缩的声音。他看着身旁林杳杳模糊的轮廓,所有想问的丶想逗她的话,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种汹涌的丶酸涩的丶饱胀的情绪堵在他的胸口。
他忽然伸出手,在黑暗中,精准地丶用力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