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
他下意识念出这个名字。
半空突然炸响凄厉惨叫,方才消失的女鬼自天而降,周身萦绕着血色雾气。
它心口赫然裂开狰狞伤口,深可见骨,仿佛被利刃狠狠贯穿,溃烂的指尖胡乱抓着虚空,尖啸声震得草木簌簌发抖:“谁准你提这个名字!谁准的——!”
艾玙双腿发软,对着残影不住作揖:“对丶对不起,姑娘,我不是有意的,莫见怪!莫见怪!”
院角老槐树扭曲的枝桠间,一团黑影翻涌扭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青苔斑驳的石阶,吞噬着每一寸角落,将这座古宅化作天地间一座孤立无援的牢笼。
方才还穷追不舍的女鬼瘫倒在石阶上,惨白的面容扭曲成痛苦的弧度,周身萦绕的黑雾如同被风撕碎的薄纱。
“你……小心点……”
艾玙忍不住劝。
女鬼捂住腐烂变形的脸,指缝间渗出黑血,呜咽声像生锈的铁链在绞动:“我好疼,你为什麽听不见呢?”
枯枝在风中摇晃,将它的身影映得支离破碎。
艾玙抓紧染血的香囊,喉结滚动:“我听见了,也看见了。”
他望着女鬼心口狰狞的伤口,那道旧创正随着抽噎不断开合。
腐叶顺着寒瘴在院落间盘桓,艾玙每阖动一次眼睑,黑暗便如潮水般攀升数丈,天地间似被泼洒了千年陈墨,连呼吸都变得黏腻滞涩。
青影在晦暗中化作半透明的薄雾,女鬼佝偻的身形如被抽去筋骨的皮影,腐坏的缠足布渗出黑血,在青砖上拖曳出蜿蜒的尸痕。
它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缠足的旧伤瘫软在地,只能手脚并用,指甲深深抠进青砖缝隙,带着哭腔嘶喊:“丢掉那个香囊!快丢啊!”
忽闻古树传来筋骨断裂般的呻吟,皲裂的树皮渗出腥红汁液。
扭曲的枝桠如蛰伏的巨蟒骤然苏醒,树瘤凸起成嶙峋关节,整个树冠化作佝偻的人形,虬结的根系破土而出,将整片天穹压成囚笼。
浓稠的黑暗顺着枝蔓流淌,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撕裂的尖啸。
袖中暗黄小册子“扑簌簌”滑落,艾玙慌忙去接却失了准头,古籍摔在青砖上摊开扉页。
阴风卷着腐叶掠过书页,泛黄纸页突然渗出水渍般的痕迹,浮现出歪扭的血字。
古籍摊开的瞬间,扉页血字突然化作猩红雾气,顺着他手背的伤口钻进去,接着,缠足布的艾草味丶汤药的滚烫感丶脚趾断裂的剧痛,便如潮水般将他的意识彻底淹没。
它们缓缓朝着艾玙倾轧而来,将最後一丝光亮也彻底遮蔽。
艾玙的眼皮像坠着千斤重的铅块,朦胧间只见雕花床幔垂落,铜香炉腾起的袅袅青烟将周遭氤氲成混沌的雾。
“抓住她!”
尖锐的女声刺破迷雾,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两个粗壮的婆子已将他死死按在床上。
粗糙的麻布捆住他挣扎的手腕,艾玙喉间发出呜咽,却见一双布满沟壑的老手攥住他的脚踝。
缠足用的白绫带着刺鼻的艾草味,杂着婆子口中呼出的蒜臭直往脸上扑。
温热的蜡油突然滴在脚背上,艾玙惊得剧烈抽搐,却被压得动弹不得。
“三姑娘莫要折腾。”稳婆裂开没了门牙的嘴,铜剪刀在烛火上燎出青烟,“老身先修修这脚趾头,省得往後裹不平整。”
话音未落,冰凉的刀刃已抵住小趾根部。
艾玙想要尖叫,却被塞进满嘴浸透酒液的布团。
“咔嚓”脆响中,刺骨剧痛从脚趾炸开。
鲜血顺着布条滴下,染红了床前跪着的妇人的月白裙裾。
妇人的手止不住地抖,按住他膝盖的力道松了半分,指腹却又在触及女儿冷汗时猛地收紧,它绣着并蒂莲的袖口,正慢慢蹭去脚踝的血珠,像在赎罪,又像在完成某种使命。
那妇人颤巍巍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头:“别怕,它会为你寻到个好夫家的。”
说着,竟将他蜷曲的脚掌按进滚烫的艾草药汤,蒸腾的热气里,艾玙恍惚看见铜镜中倒映出云娘惨白的脸,正无声地对着他流泪。
艾玙的意识如坠泥潭,被死死困在云娘的记忆漩涡中。
滚烫的药汤浸透足底,他看着自己(云娘)颤抖着擡起头,额发黏在满是泪痕的脸上,声线破碎得像风中残烛:“好痛啊。阿娘,为何要这样对我。”
榻边的妇人正用帕子拭泪,珍珠抹额随着颤抖轻晃,绣着并蒂莲的裙裾蹭着满地血污:“囡囡,阿娘是为了你好。哪家姑娘不缠足?不裹成三寸金莲,往後如何嫁入高门?”
“为我好……?”
云娘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滴落在地,“啪嗒”,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它猛地拽住母亲的手腕,瞳孔里燃烧着绝望的火:“为我好?阿娘,我问你,你过得好吗?我爹正眼看过你吗?你被祖母刁难时,他可有替你说过一句话?为何一定要让我步入你的後尘?”
稳婆突然用力攥紧它的脚掌,将变形的脚趾狠狠压进脚心:“姑娘莫要胡言!再耽搁下去,这双脚可就废了!”
云娘凄厉的惨叫撞在雕花梁柱上,艾玙感觉自己的意识也跟着这声惨叫,被生生撕成了两半。
云娘的愤怒如火焰灼烧着灵魂,而艾玙在痛苦中却忽然清明,他看见自己映在镜中的丶不属于他的惊愕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