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天有不测,连岁亢旱。栖凤溪涸,河床皴裂,鱼骸曝于赤土。村人罄其廪粮,祭于龙王庙,竟得黑风裹沙,毁屋过半。稚子羸弱,面若菜色;耆老伏垄,啖食观音土以茍延。
当此绝境,有巫者黑袍缠面,杖悬婴脐,铜铃作响如稚子啼泣,踏沙而至。
巫者展其染血之面,半腐半生,声若寒泉:“幽冥渡使至矣!唯以百婴魂魄为引,化骨为鸢,献祭幽冥鸢神,方得生机。然需筑镇灵祭坛,封怨魂于九幽,否则灾祸延绵,殃及子孙!”
村长怒而逐之,未及半月,疠气忽袭童稚。诸儿高热谵语,皆言“鸢神饥甚”。
待首童夭折,其母悲恸,抱尸长跪巫者前。
遂于村西乱葬岗筑坛,掘黑棺百口,棺隙渗血。
祭日阴云四合,巫者跣足履炭,咒文晦涩,虚空如沸。婴孩为杖上脐带所缚,啼哭化而为厉啸。首鸢冲天,天穹裂赤,骨雨纷扬。及骨入土,生黑麦如墨,芒间磷火明灭。
自此,栖凤易名骨鸢。村人颈系朱绳,绳结隐刻骨鸢符咒,以为桎梏,亦作护符。每至中宵,地底似有婴啼爬行之声,祠堂常闻线轴转动之音。
岁逢“骨灰风筝节”,村长振铜铃以集衆,村巫取犯禁者脏腑为灰,和以糯米黑狗血,制为恶鬼纸鸢。其翼血痕殷然,历久如新。
异哉!此等妖异之事,闻之令人毛骨悚然,然天地之大,孰知有无?故录之,以飨後人。
翻至末页,见蝇头小字,墨色枯淡,似书者临终绝笔:
世人皆知,村民有尽,婴孩有数,然欲壑难填,如饕餮之口,永无餍足。
吾误入此村,见祭坛血痕犹新,闻夜半婴啼惨绝,始知大祸临头。观村人目露凶光,皆为妖邪所惑,恐命不久矣。
惜乎!天下奇闻异事,十未得见其一,昆仑云海丶蓬莱仙岛,皆成泡影。
今留此书,若有後世之人偶得之,切记:见骨鸢腾空,闻铜铃泣血,万勿停留,速速离去!迟则性命难保,慎之!慎之!
“这下好了,全得给你们陪葬!”额角青筋突突跳动,艾玙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话不能这麽讲……”喻执喉结上下滚动,平日里飞扬的眉梢此刻拧成死结,“谁能料到……”
“料到?”艾玙突然欺身上前,沾着血痂的手指几乎戳到喻执鼻尖,“我三番五次扯着嗓子喊撤,你们非要逞能!真当自己能撼得动吃了百年人血的怪物?”
尾音像淬了毒的匕首,字字剜在衆人耳膜上。
“神本该庇佑苍生……”喻执梗着脖子辩解,声音却被艾玙冷笑碾得粉碎。
少年嫌恶地撇开头,踢开喻执。
邬祉俯身拾起散落的黄符,符咒边缘焦黑的灼烧痕迹还带着馀温。
他望着坐在床角的身影,声音压得极轻:“先歇着,天一亮就去探探虚实。”
回应他的只有被褥剧烈的窸窣声,艾玙背对衆人,将自己团成紧实的茧。
当最後一盏油灯熄灭,黑暗中传来含糊不清的嘟囔:“探探探……探进鬼肚子里才甘心……”
裹着薄毯的脊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月光爬上少年的肩头,在阴影里织出细密的蛛网。
天空似浸透沥青的重帷,将祭坛裹成密不透风的棺椁。
浓稠的黑暗里,连呼吸都似被无形大手攥住,残损的骨鸢悬停虚空,空洞的眼窝里明灭着鬼火般的幽蓝磷焰。
鸢翼流转着妖异的紫光,宛如魔镜般映出村民扭曲的残影。
他们的肌肤皲裂如焦黑的火山岩,沟壑间渗出腐臭的绛紫色汁液,眼窝里跳动着两团森冷的翡翠火焰,凝视瞬间便让人寒毛倒竖,原本纤细的红绳早已勒进肌理,化作盘绕周身的赤红锁链,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让锁链绞得更深,将他们的魂魄死死锁在这永劫之地,在轮回中受尽折磨。
“衆生皆困苦厄中,唯离苦方得自在乐。洗净罪孽尘埃,自入轮回之道。”
巫者垂眸低吟,袍角处缠绕的婴孩脐带诡异地蜷曲蠕动,语气平静如深潭死水,却隐隐透着上位者俯瞰蝼蚁的冷冽,仿佛真将自己视作普度衆生的神祇,全然忘了双手沾满的婴孩鲜血。
巫者宽大的黑袍无风自动,猛然间,本该是手臂的位置探出一团蠕动的诡异肉瘤。
那肉瘤由数不清的婴儿脐带缠绕交织而成,潮湿的表皮泛着诡异的青紫色,还不断渗出暗红黏液。
脐带末端时不时抽搐颤动,仿佛无数小手在虚空里抓挠。
肉瘤缓缓收拢,渗出缕缕幽邃鬼气。
刹那间,虚空中的混沌法则被强行撕裂重组,细碎的空间晶尘如玄色流萤纷至沓来,于掌心凝聚成核桃大小的暗渊。
暗渊表面流转着深邃的靛紫色纹路,随着晦涩咒文从其喉间溢出,暗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表面泛起层层叠叠的空间涟漪,如同一颗正在坍缩的暗星。
空间裂痕如蛛网般蔓延,裂隙深处传来洪荒巨兽的呜咽,裹挟着幽冥血海的腥风,所过之处,光线被尽数吞噬,周遭万物仿佛都要被吸入这深邃莫测的虚空漩涡之中。
而一旁的村长,面容扭曲如恶鬼。
他摇晃着手中的青铜铃铛,看似普通的铃铛内,密密麻麻的细小指骨在疯狂敲击内壁。
每一次碰撞,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嗒”声,宛如死神的丧钟,又似无数婴孩在幽冥中发出的绝望哀鸣,那节奏阴森而冰冷,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倒计时。
其他三人已随时准备好战斗。
“我没错!是你们错了!你们才是罪人!罪人!”
他们转头望去,一村民如提线木偶般被重重掼在渗血的长桌上。
青铜骨刀泛着幽光,刀刃划开肌肤的声响混着凄厉惨叫,在祠堂内回荡。
待血肉归于寂静,他将那人的骨灰与糯米丶黑狗血搅作一团,浓稠的浆糊散发着刺鼻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