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在的变迁易察,内心的蜕变难寻。人生如草木,皆有荣枯。”
“住持还是喜欢端着说话,让人云里雾里。”
“艾公子说话还是那麽直接。”迦衍皮笑肉不笑道,“如今,身旁换了人,性子也更放肆了些。不过,其人于感官之乐,恒倾注心力,尤重其事,艾公子可受得了?”
艾玙皱眉,什麽意思?为什麽不能把话说明白些?
邬祉也是听明白了一半,他开口:“住持,我断不令其沉溺私欲,更不允这份欲念,凌驾于我对他的一片赤诚之上。”
艾玙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打什麽哑炮。欲望高于情欲之上?艾玙本就对这方面知之甚少,这样被另一种方式打包,更是糊涂。
迦衍笑出了声,他问:“要不要再逛一逛?皇帝念及旧情,特将月隐寺敕升为皇家寺庙,只命人略加修整殿宇丶添饰规制以显尊荣,其馀格局一概未改。寺中日常仍对百姓开放,香客往来依旧,并非皇家专属。说到底,这份恩宠更多是为了圆皇帝一份私人情怀。”
艾玙瞥了眼迦衍,无声道:“你有完没完?”
迦衍慢悠悠拈着佛珠:“从前有事相求时,整日黏着我不肯放,如今倒是利落,真是人走茶凉。”
艾玙:“……”
“这月隐寺的香火,陛下也是常来添的。整整十七年,艾公子,你说这十七年,长吗?”
不知何时,脚步领着艾玙走到了殿後的壁画前。熟悉的笔触宛在,旧地重游的恍惚感骤然漫上来,奇妙得让人心头一窒。
那幅绘着十八层地狱与西方极乐的壁画,原已色彩斑驳丶多处褪色。皇帝念及此寺情怀,特意遣宫中巧匠前来重绘修补,壁画重焕神采,地狱之相森然生威,极乐之景庄严肃穆,望去更显巍峨大气。
“陛下常在此处久坐,或是立在这壁画前,对着斑驳色彩喃喃自语。”迦衍的声音漫不经心,“困在过去里的人,脚下像缠了无形的线,终究难往前走。艾公子,你说对吗?”
危机感席卷了艾玙,脊背泛起一层凉意。迦衍知道得太多了,关于他的过往,关于那些深埋的隐秘,这个人了如指掌。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骤然窜入脑海,艾玙曾听过迦衍的零星传闻,依稀记得师父在世时,与这位住持年纪相仿。可十七年光阴流转,物是人非,迦衍的容貌和自己一样,分毫未改,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
艾玙紧抓着邬祉的手,在对方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邬祉分明感到皮肉传来的刺痛,却觉得,这点痛,比起艾玙心底翻涌的惊惶与恐惧,连千万分之一都不及。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麽?
“艾玙,所谓真相,早已不再重要。人世间看似渺小,不过是你站得太高丶离得太远,看不清脚下的尘埃。你能好好活着,从来不是侥幸,而是无数人用骨血铺就的生路。”
“你是说……我的怨天尤人全是错的?”艾玙猛地擡眼,胸口剧烈起伏,话音未落便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气息急促得喘不上气,“全是我在杞人忧天,自寻烦恼?”
迦衍静静看着艾玙,目光深邃,半晌未发一言,而後缓缓转过身,重新望向那幅斑驳的壁画,背影透着莫测的沉寂。
邬祉连忙将艾玙揽进怀里,掌心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拍抚,温声细语地安抚着。许久,艾玙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复,胸腔的窒痛感也缓缓消散。
“艾玙,一个艾字,一个玙字,道尽了你的一生。我手持经卷立于殿内,望着门外湍急的雨势,心中满是疑惑,既已应允为其诵念往生咒,为何天公偏作此阻碍?”
遂净手焚香,迦衍于佛前叩问缘由。话音刚落,案上铜壶中的清水自溢而出,顺着桌沿缓缓滴落地面。水渍触地的刹那,竟未四散,反倒渐渐聚拢,在青砖上凝成几行墨色字迹,字迹古朴庄重,如佛音直入心间:“此魂本非尘世所容,轮回之外,咒音难渡,莫要强为。”
艾玙意识到什麽,他抓住邬祉往外走,匆匆离去的背影落在光下,居然迟钝了。迦衍没回头,他听着凌乱的脚步声,心中满是涩意。
——艾玙刚踏出,一擡头,正好看见九方子墨。
手里的重量逐渐变沉,邬祉低头,地面上滴了几滴血液。他瞬间抱起没有意识的艾玙,往外冲。
——
窗外那株百年海棠,枝桠在风里剧烈摇晃,墨绿的叶片翻卷着,偶尔有未谢的海棠花被狂风扯下,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
艾玙坐起,立马陷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他攥住邬祉的衣袖,邬祉顺势扶着他的腰,顺着他的力道往外走。
艾玙浑身虚软无力,全靠邬祉半托半扶着,才勉强挪动了两步。
可刚推开殿门,九方子墨的身影便赫然立在门外,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们。
艾玙胸口一窒,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方才稍稍平复的情绪被落寞淹没。他默不作声地转身,脚步踉跄着,径直倒回了身後的床榻上。
九方子墨走进来,隔着邬祉:“不想和我说话?我倒是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艾玙依旧没动。
邬祉:“陛下,离卦还是有些不舒服……”
九方子墨挥手:“那就让太医来看看。”
两个大男人的对峙,让空旷的屋内变得逼仄。
艾玙头疼欲裂,邬祉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有些微微刺痛,他再也顾不了其他,抱起艾玙开始把脉。
很微弱。邬祉摸了摸艾玙的脖子丶额头,很烫,不行,要去月隐寺,绝对是那混账给艾玙下了毒。
艾玙垂着脑袋,嘴唇鲜艳,脸色却惨白,看着不知生死。
九方子墨焦急问:“艾玙怎麽了?”
“叫太医来。”邬祉怕到声音发抖,只希望太医能对艾玙的病症有些了解,尽管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太医一进来,邬祉感到一阵反胃,是被空间挤压的难受。
太医皱眉,然後看了下艾玙的眼睛,最後深深叹一口气,这可把两个人吓坏了。
邬祉:“你快说!”
九方子墨:“脉案上若敢写一个难愈,朕现在就拆了你的骨头。”
太医低头沉沉地笑了下,这可倒好,艾玙睁开眼睛的瞬间,归尘架在太医颈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