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玙熟稔地爬上软榻,膝头刚碰到锦缎,便盯着那少年挑眉:“传闻是真的?你竟真养了个小孩!”
“方旬。”十九屈指敲了敲案上青瓷笔洗,玉净瓶里的荀草轻轻晃动,“荀草,服之美人色。”
少年擡眸,眉毛细长如墨画,眼尾微微上挑,倒比传闻中更清秀几分。
艾玙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确实生得标致,难怪能入上神法眼。”
“少贫嘴。”十九踢了踢艾玙的靴尖,赤金眼眸弯起笑意,“今日怎麽有空来长鸣山?莫不是又闯了什麽祸?”
“不是,就来看看你,等会我就要走了。”艾玙指尖拨弄着软榻上的流苏,穗子在他掌心轻轻摇晃。
“这麽急?”十九上神挑眉,赤金眼眸扫过他发间松垮的麻绳,“喝杯茶再走?”
“不了,我想去找子墨。”艾玙晃了晃腿,锦缎软榻发出轻响。
“九方子墨?”十九的语气忽然带了几分意味深长,“当今圣上,那个你从流民堆里捡回来的五皇子?听说他近日在南方晒得黝黑,活像个渔翁。”
“对,南下巡游。”艾玙干脆整个人靠在十九肩头,发间烟灰味混着草木香,“老长时间没见,怪想他的,去看看。”
十九忽然嗅了嗅,捏住他袖口拈了拈:“去过茶家了?”
“嗯,上了柱香。”艾玙低头看自己沾满尘土的衣摆,忽然笑出声,“怎麽,嫌我脏?”
“倒不是。”十九突然伸手扯掉他发间麻绳,从自己墨发上解下一根赤金绸带,指尖灵巧地绕了两圈,“好歹是和我称兄道弟的,别弄得像个落魄书生。”
绸带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将艾玙有些凌乱的发丝束得整整齐齐。祂盯着那抹被绸带衬得愈发白皙的後颈,忽然开口:“你叔父……”
“我讨厌他。”艾玙打断得干脆,“从他把我扔进流民堆的那天起,就讨厌。”
十九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衣领,“在外注意安全,有事记得传信。”
“好。”艾玙跳下软榻时带起一片枫影。
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残影掠过水榭,只留下半片枫叶落在十九掌心。祂望着那片红叶轻笑,赤金眼眸里映着漫天流霞。
有些话,不必说透。
艾玙在南下巡游的行辕外等到日暮时分,才见九方子墨身着便服掀帘而出。
曾经那个总爱黏着他的少年,如今举手投足间皆是帝王威仪,月白长衫下隐隐露出的明黄里衬,无声宣告着身份的天堑。
他莫名地想,不黑。
“子墨!”艾玙迎上去,却在触及对方略带审视的目光时脚步微顿。
那双曾经盛满信赖的眼睛,此刻隔着重重宫墙般的距离,倒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的臣子。
“一起去逛逛?”艾玙晃了晃腰间酒葫芦,“听说此处夜市的青梅酒一绝。”
九方子墨下意识擡手,又在半空僵住,目光扫过他沾着旅途尘土的衣摆:“要不要先换身衣裳?随行礼部备了新制的……”
话音被风卷碎的瞬间,艾玙恍然惊觉,眼前人早已不是那个会拽着他衣角撒娇的五皇子。
他笑着收回手,葫芦口溢出的酒香混着街边糖画摊的甜腻,在暮色里氤氲成酸涩的雾气:“罢了,你事务繁忙,我也就是顺路来瞧瞧。”
行辕外的梆子声敲过二更,艾玙踏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离开。
远处夜市的灯火映得天幕绯红,吆喝声丶欢笑声裹挟着人间烟火扑面而来,却暖不透他冰凉的指尖。
晚风呼啸而过,艾玙回头望去,绸带忽而绷直如弓弦,忽而婉转似游龙,尾端悬着的古老符文暗纹若隐若现。
九方子墨立在辕门前,身後是重重护卫与摇曳的宫灯,宛如隔着万重山。
有些路走着走着,就只剩孤身一人。
归尘剑的印记在腕间发烫,人间烟火依旧绚烂,可当他望向广袤天地,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从前,他们在流民窟分食半块冷硬的饼,九方子墨攥着他的衣角说“日後定不负你”。
曾经互为依靠的身影,如今一个成了万民仰止的君主,一个成了漂泊无依的剑客。
成长,便是连并肩看风景都成了奢望。
喉结滚动咽下苦涩,嘴角却挑起一抹孤绝的笑:“从此天南地北,风雪再无归期。我一人,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