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灰白撕破天幕时,训练场已烧成一锅沸粥。
赵二牛拳风扫过孙瘸子枯脸,老头烟锅烫焦了手背都未察觉。
“俺娘咧……这劲头能犁翻三座山包……”
小石头缩在草垛后,偷学着沉脊摆臂,被自己绊倒摔了满嘴烂泥。
当瘦成柴的汉子把石碾推得火星四溅时,曾蜷在粪棚避祸的刘寡妇死死咬住了哆嗦的下唇。
硬起来的骨头,比热食还要烫人。
晨雾还带着夜末的湿气,凝在谷场夯土地面坑洼里的积水上,被无数双脚底踏烂成污浊的泥点。呼喝声撕裂了黎明的微凉,一浪高过一浪,如同决堤的怒潮在残破的土墙间冲撞,卷起烟尘和汗腥气,蒸腾成一场活生生的、滚烫到灼人的熔炉!
场子中央,人影被粗粝地划分出来。二十来条精壮汉子排成两列歪扭的纵队,个头参差,一个个枯瘦如削过的竹竿,胸膛根根肋骨顶着皮在破汗衫下历历分明。可偏有一股子截然不同的气儿硬撑在这群骨架子下,是从骨髓里烧出来的烫,是眼睛深处亮得瘆人的光。
赵二牛立在队前,高出旁人小半个头,宽肩厚背的架子还在,填进去的虽不是肉,是龙先生那几顿硬实得噎喉咙的、裹了盐粒的苦草饼养出来的铁筋!昨夜擂石淌血的右拳上裹着刺眼的粗布,血早就浸透又干涸成暗褐色硬痂,可他毫不在意。
“都给俺挺直了脊梁!站死了桩子!”他吼声炸雷一样甩出去,盖过了所有呼喝,“脊梁骨里的那口活气!是啥?!”
“是命!!!”二十来个嗓子声嘶力竭地吼回去,破音夹杂在一起,震得场上灰土簌簌往下掉。
“脊梁骨里的那口活气!攥住了是啥?!”
“是刀!!!”
赵二牛猛地踏前一步,右脚脚跟如同铁砧夯进泥里!以右脚跟为轴心,拧腰——那是龙先生踹他命门时灌进去的旋转劲儿!那股力量顺着脊梁骨轰然上涌,带动他枯瘦的左臂如沾了油的粗鞭,破开凝滞的、混着晨露和汗气的空气!
“呼——啪!”
沉闷又凶暴的抽击声!空气似乎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孙瘸子被那拳风带起的无形气浪迎面狠抽了一记!他正佝偻在靠边的土坎上叼着半截没冒烟的焦黑新烟锅愣神,拳风刮过的瞬间,只觉得半边枯皱老脸皮被利刃削过般火辣辣生疼!烟锅嘴儿上,那点他忘了点燃、却习惯性叼在牙缝里的残留草梗灰烬,“滋啦”一声轻响,冒出一缕青烟——竟是被那股隔着两三丈距离爆开的纯粹拳风劲气擦燃了余烬!
“呃!”老头猛地回神,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怪异的惊响,烟锅杆子“吧嗒”掉在泥水里,枯瘦的手背上传来被刚才那点余烬烫到的尖锐灼痛,才猛地反应过来!他那双浑浊老眼死死黏在赵二牛挥出的那条手臂上,又移到他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裹在枯骨上的破褂子!
干瘪的胸膛在同样破旧油腻的汗褂下剧烈起伏,嘴里无意识地挤出细碎颤抖的音节:“俺滴个亲娘叻……这……这哪里是个人?一头……一头穿了鼻环的老牤牛也就这蛮力气了……要是以前……就这股劲……犁头插得能翻碎三个山包……”那点昨夜被赵二牛一拳轰塌石头堆时留下的、将信将疑的震撼,此刻被这近在咫尺、力破风墙的狂暴一幕彻底踩成了渣滓。
队列右翼靠后的草垛阴影里,一个小泥鳅似的身影正急得直跺脚。小石头垫着脚尖,拼命伸长脖子往前排队伍看,可前头大人晃动的腿和屁股严严实实挡住了龙先生的身影。听着队列里炸雷般的呼喝,看着赵二牛那凶悍无比又充满节奏感的动作,小家伙满眼都是烧红的炭火,能把心都燎出泡来!
“命是刀……刀……”他喃喃着,眼神死死锁定前排一个瘦高汉子沉腰顶胯时脊背骤然绷紧的线条。咬咬牙,猛地也沉下自己豆芽菜似的身板,学着那姿势,努力凹出那条沉如大山的龙脊感觉!
脚下泥泞湿滑!他个子小,又心焦慌乱,膝盖一个打弯儿没沉住劲!
“噗叽!”
小身板失去平衡,整个人毫无花巧地向前扑了出去,整张脸结结实实糊在了草垛根下那摊黑绿色的烂泥糊糊里!鼻子嘴巴瞬间塞满了草腥味、土腥味和牲口尿混合的恶臭粘稠!
“唔噗……”小石头挣扎着把头从泥里拔出来,满脸污泥狼狈不堪,眼睛里糊了泥浆涩得他直揉,揉了一手粘腻,委屈和不服气混着那点模仿受挫的羞恼,差点当场嚎啕出来。他死死咬着嘴唇,硬是把呜咽憋回喉咙里,只出几声破风箱似的抽噎。抬起胳膊狠狠抹了把脸,顾不上脏,又跌跌撞撞爬起来,死死盯着队列,眼睛里那股倔强烧得更旺了。
场院边缘角落,一垛相对干爽的麦秸堆阴影里,一个裹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破单褂的瘦弱妇人死死攥着衣角,身体却在不易察觉地颤抖。刘寡妇。她佝偻着背,把自己拼命往麦秸深处缩,只露出一双枯井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训练场中央那个枯瘦却爆出非人气魄的新晋民防小队长赵二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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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牛正指挥一个同样枯瘦、名叫栓柱的汉子推碾子。那是一块废弃多年的粗磨盘石辊,半截陷在泥里,表面早已被岁月磨得坑坑洼洼,沾满鸟粪苔藓,沉得像半座小山。栓柱憋得脖子通红,牙关紧咬,枯瘦手臂上青筋根根爆绽如同扭曲的蚯蚓!沉重的石碾在他拼尽全身的力气下,极其缓慢又艰难地往前挪动了寸许!粗糙的石碾边缘刮蹭着泥土里硬扎的石子,“咯嘣”、“咔嚓”出令人牙酸的摩擦与断裂碎裂声!火星在碾底一闪而逝!
刘寡妇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下唇被自己咬得死白,几乎要沁出血来!枯井般的眼睛里没有光,却像被那火星子点燃了死灰里埋的什么东西,狠狠地烧了一下!身体抖得更剧烈了。恍惚间,几个月前那个同样湿冷的夜又黏上来,像无数冰凉的蛆虫往骨头缝里钻——男人瘫在门槛上咽气的腥味,被泼皮拽开烂门时木插销断裂的咔嚓脆响,绝望蜷缩进牲口棚深处冰冷的草堆里用柴灰抹了满脸的窒息……
而此刻,那枯瘦的汉子推着石碾前移一寸时脚下踏起的烂泥点,那碾压石块的碎裂声,让她下意识地想蜷缩,却又猛地挺直了一瞬!
硬气……
硬起来的骨头……
比滚下舌尖、烫得人鼻头酸的粗面饼糊还要烫……烫得能把前头那些腌臜噩梦……一点点……烧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