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严恕是当今世上唯一身负神格的人。若他死了,修真界那真是万古如长夜了,不过此等秘辛绝不能叫衆人知晓,否则杀人越货丶砍瓜切菜……
段和纾见了太多,只能按下不表。和符惕宗衆人各退一步,由他亲自押解,将梼杌囚禁于须弥山的景天神钟下,由佛门圣地日日熏陶,希冀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成效堪忧。
这百年来段和纾一直克制着不去关心严恕如何,只道他还活着。只是那孩子绝望的丶充血的眼睛偶尔闪过,他内心煎熬,觉得自己真是罪大恶极。
愧疚驱使他去探望,结果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隔着钟壁,梼杌衔恨的眼神都恨不得将他就地掐死。
九疑太子给了梼杌精神上的家园,而九疑仙尊亲手毁了这份幻想。
至亲加至仇,形象如此割裂,只会让严恕更加狂乱。段和纾每来一次,他就要发狂一次。须弥山的半佛求到无□□,直言段和纾去一趟就能使须弥山的平静倒退二十年。
段和纾郁闷极了,踱步到须弥山的山脚。
古有黛玉葬花以表伤春惜时之感,眼前落红成阵,无比应景。
段和纾倚着扫把怅惘望天,却听山顶的金钟万马齐轰,簸土扬尘间,隆隆碾来的漆黑巨兽证实了他不祥的猜想——
这臭小子……怎麽又又又跑出来了!
他真是百折不挠,黑鬃毛还蘸着碎肉和血块,洋洋洒洒泼了一路,踉踉跄跄地跑到段和纾跟前,力竭摔倒。
段和纾轻点他的眉心,暂且封住了他的五感。
追赶的僧人们一瘸一拐,段和纾抖了抖破破落落的扫把,落红登时升起一堵恢恢的高墙,结结实实地将明火执仗的僧人们挡在墙外。
僧人怒吼:“仙人这是什麽意思?!”
段和纾道:“且慢。”
梼杌庞大的鼻息咻咻,他一直视自己的兽形为未开化的耻辱,此刻却任由庞大的头颅垂下,冷漠地望向段和纾的方向。
他大概以为此人也是来抓他的吧?残花扫地,那双漆黑无神的眼珠竟显得湿漉漉的。
那人却把花瓣和落叶扫成一堆,搡了他一把:“睡那去,软和点。”尾音的叹息淹没在风里。
严恕愕然,亦步亦趋地跟过去,茫然地躺在柔软的花瓣上,眼皮发沉,酣然入梦。
段和纾与花墙外的僧人们等了整整一夜。
段和纾淡定地扫地。
手里的扫把被他无意间凝成了法器。九疑仙尊点石成金——即便在历来呼风唤雨的大罗神仙诸多传说钟,也是项神乎其技的神通。
可惜严恕呼呼大睡,段和纾能借以新的身份来接近他。
籍籍无名的扫地僧身份get!
严恕睡到日上三竿,醒後已化作人形,抹了把身下,粘滞无比,是自己和他人的血。
这铁锈腥气他闻过太多次,简直麻木,只是这令人作呕的背後,潜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丶糅杂着花香与苦檀的清远气息,令人神思翩然。他这才意识到,这血把人家辛辛苦苦扫好的花堆染红了。
他向来不在乎别人怎麽看,这回不知怎的,心虚又抱歉,自己都不晓得潜意识里某些近乎羞赧与自卑的情愫从何而来,只是不知所措地抚平破烂的衣褶,字斟句酌地说:“对不住,把你的花弄脏了。”
那扫地的檀越冷冷道:“蠢。”
他的声音竟如此好听,冷冽丶清越,令人联想到了空谷丶清泉丶幽兰等一切美好的事物。那人顿了顿,语气还是泠泠冷冷的:“痛都不知道说一声麽?”
当头棒喝,严恕的头脑嗡的一声,原本无感的大大小小的伤痛立时就令他痛得无以复加。
——原本被人关心是这样的感受吗,怎麽更痛了?
但从那伤口里新生的血肉勃发着,某种异样的丶发痒的情绪在隐隐发酵。
僧人们再次将他拘禁到景天钟下,但从那以後,严恕便日夜盘腿打坐丶潜心化煞了。
回到景天金钟下。
段和纾说:“我不生气,运道是你自己的,杀孽也是你自己的,来日雷劫渡身,还能渡我身上不成?”
严恕的眼底浮现涟漪般的笑意:“您就是生气了。”
段和纾一哽,硬邦邦道:“没有。”
段和纾正欲说些什麽,神情却一凛,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原来是蕴含阎青昀精血的玉佩发出高亢的暴鸣,段和纾神情一凛——是阎青昀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