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头却发愁得紧,照他这个不思进取的劲头,自己何时才能结束任务?
——“日後你若出门,可别说出为师的名号。”
严恕默然片刻。“檀越宽心,我连檀越的名字尚且不知晓,何来报您名字的荣幸。”
段和纾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有点崩人设,但鉴于严恕并不了解自己作为九疑仙尊的真实身份,就无所谓。
两人大眼瞪小眼,又过招了几回合——准确来说是严恕被单方面殴打了数回合,这臭小子不知怎麽回事,先前还一副疯狂的拼命三郎的架势,如今越发优柔寡断,出个拳都仿佛要拿出个拈花的姿态似的,生怕蹭着段和纾丁点油皮——
总而言之,段和纾揍累了,抵他喉结的手肘乍然收力。
严恕浑身高垒的肌肉骤地松懈下来,死死背在身後的双拳却摸索上来,收了锋利的骨刺,渐渐摸索住段和纾的袖袍,无意间拂过对方的手背,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沉默片刻後,他低声问:“檀越在看什麽?”
“看万家灯火,”段和纾说,“今日是凡间的上元节。”
须弥山虽然是佛门清修圣地,却是修真宗派钟离凡人国度最近的地方。
毗邻某个国家的国度,从浩渺的烟波往下鸟瞰,恰恰能纵览人间的灯火,黄昏前还冷冷清清,如今织连成网,如今大街小巷皆是灯笼,像投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下去。
“是吃元宵的节日吗?”
吃货遇到知音,段和纾长眉微挑:“你也吃过?”
“小时候村里的大伯舍给我一个,滚到地上沾了灰,我还没来得及擦干净,便被庙里的耗子夺了食,没多久,耗子死了。”
段和纾:“………………”
段和纾喉头哽住,顿觉自己对严恕这般急于求成的模样实在是太苛刻了,简直有有愧良师风范。在愧疚心的指引下,他踱步到景云钟跟前。
百年前他亲手刻下的咒文真是质量奇佳丶历久弥新,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萦绕在严恕心中的仇恨似乎消散了不少。
他这样慢慢忖度着,便做了一个令他日後悔得肠子都清了的决定:他抹去了其中一道咒文。
“我在钟内埋了破绽,”他说,“半炷香内,你若找到并击破了破绽,可自行出宫,我便带你下山吃元宵。”
*
“甜,”
严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咽下一枚刚出锅滚热的芝麻汤圆,“有点烫。”
段和纾啪地一下敲落他的手:“等,心急吃不了热汤圆。”
严恕老老实实地放下碗,腾腾的热气和香气氤氲了他英俊得有些阴郁的眉眼,薄唇嗫喏了几下,欲言又止的模样。段和纾便问:“怎麽?”
“我在檀越面前无所遁形,却对檀越一无所知,不知您的姓名和来历,也不知您师承何处。”严恕喉结上下一滑,“还有些惶恐,怕日後无法报答您的美意。”
段和纾直言:“我希望你成仙。”
严恕浑身一震,这话似曾相似,记忆深处,也有人伏在他耳边这样殷切地期待着。他收敛心神,道:“那景云钟是九疑仙尊亲手炼就的法器,檀越这样为我冒险,不值。”
段和纾心想:我要不要一竿子捅穿,直接向他揭露我就是九疑的事呢?
正这样犹豫着,铁锅後的摊主打了个千,奉上两碗咸香微辣的片儿川:
“吃完汤圆好团圆喽!两位客官,这是小的送您二位的,待您二位吃完小的就收摊回家了。”
严恕客气道:“多谢。”
摊主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青鞋布袜,样子很憨厚。闻言连连笑道:“客官客气了,小的摆摊这些年也没见过像您两位这样俊朗的人才,跟话里的‘神仙眷侣’似的。您二位是修仙的老爷吧?吃完汤圆後可沿着这条御街往南走,那里灯多,热闹!”
摊主不懂,只一昧用“神仙眷侣”来称谓,听得段和纾无语扶额。倒是严恕来了兴致,抓一把分量厚实的金锭放到磕了角的木桌上,不耻下问:“檀越丶不我是说我对面的这位,他是什麽模样?”
“四角齐全,有鼻子有眼……”摊主哪敢细看,多看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三魂七魄中都晕掉一魄,只能盯着汤碗的倒影,影影绰绰看出些秀美的端倪来。
他忽然意识到什麽,猛地擡头看对面的年轻男人,果然双目无神,是个货真价实的瞎子。超凡脱俗的仪态,过于凌厉的俊美,简直到阴戾的地步了。
“行了,”段和纾撂下勺子,“休得胡闹,放摊主回家。”
那杀神似的男人垂下眼,竟似孤狼主动揭了皮毛丶鹰隼罢了爪牙,低低地应了声,便小心翼翼地抓住另位公子的袖子,转瞬间消失在夜风中。
这修仙的老爷们,个个都如此萧然尘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