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那流畅的身躯拐了个气势浩大的弯,锋锐的爪牙在夜空中一闪而逝,便一个猛子扎进了小小的浅滩里,奔涌进了更加浩荡的江河中。
灰蓝的河水在他们眼前次第而开。梼杌在水中的形态其实很类似于真龙,只是背上覆有刀刃般的漆黑鬃毛,此刻却如同温婉的蒲草,将段和纾呵护在怀抱中,不使收任何水流的侵扰。
段和纾揪着他的耳朵问:“我们要去哪?”
话音未落,严恕已经冲出水面,在半空中重又化作人形,单手握住段和纾的一双手腕,将人护在怀里,送到了绵密白沙铺就的河岸边。
他的袖里,手炉摇摇欲坠。
段和纾将手炉拿出来,见它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内里的炭火不知阎青昀用了什麽巧思,还热乎乎地烧着。他大松口气。
严恕正捏着段和纾和自己的头发,挤出水来。河水汤汤地淌到他们脚底,严恕似乎觉得自己的视线明晰了一瞬,眼底清晰地烙印出段檀越瘦削到近乎孱弱的肩头。
严恕漫不经心地问道:“檀越很喜欢这个手炉?”
“还好,这是,”段和纾把吐到嘴边的“大弟子”咽回去,发现怎麽形容阎青昀也不合适,说家人太深,说朋友太轻,因此只能含糊其辞,“是个挺重要的人送的。”
不知怎的,严恕心里被狠揪了下,指甲印留在心壁上,不痛,却酸楚,如鲠在喉如临大敌似的。他和檀越相处有限,却十分了解,对方越是轻描淡写,越是重愈泰山。
——那人是男是女?对他可有男女之情?
段和纾敏感道:“你怎麽了,声音听起来发闷?”
“不妨事,”严恕笑了下,悄悄批下身上的逆鳞,粗看是漆黑的,细看其实流转着森冷的孔雀蓝色。
他将鳞片掰作两半,各融进段和纾鞋靴中,珍重地放到他的脚边:“有这鳞片作伴,仙尊到哪都会如履平地。”
——你到哪我也都能知晓了。
不过这点阴暗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因此严恕只是怀着连自己都唾弃不已的隐秘窃喜听着檀越衣料发出的窸窣声,心跳如雷,只觉四肢连同五脏六腑都不知如何摆放为好了。
段和纾换好鞋,跺了两下,越穿越喜欢,心里那股子“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敢油然而生,再看严恕的背影,迟疑道:“我手头空着,暂且没什麽好回礼的。”
严恕说:“檀越喜欢就好,我不要回礼。”与此同时,心里半酸不苦地自虐:他对那个“挺重要的人”也会客客气气地说回礼吗?
两人用法术晾干衣裳和头发,忽然听见远方一阵悠长的哨响,紧接着天光乍亮,不是天明,原来是漫天的烟花。
隔岸的欢声笑语随着潋滟的波光隐隐约约地传过来,两人并肩走了几步,段和纾提议:“这看不清楚,不如找个高地赏烟花?”
严恕像个昏君一样浑浑噩噩地化作兽形,载着段和纾往烟花地飞去了。
段和纾今晚可是玩野了,吃也尽兴看也尽兴,和严恕并肩坐在某个府邸人家高高的房檐上,眺望火树银花,膝边美酒作伴,头顶星河流转,总有种手可摘星辰的豪放气概。
气氛正好,他们的头顶又绽开一朵顶大顶艳丽的烟花。
火星崩到鳞次栉比的瓦片上,扑簌簌地往底下窜,呲溜一声,稻草生火,朔风刮过,火势更大。
段和纾心念微动,盛大的火灾立时熄灭了。他道:“万幸这房子没塌——”
轰隆隆!
两人摔进碎砖瓦砾中,危急时刻还是严恕的反应快,大半个身躯牢牢护住,段和纾蜷在他怀里被呛得咳嗽,万幸安然无恙。
两人灰头土脸地爬出来,犹如黑白双煞,粉墨登场便引起了小儿啼哭:“妖怪哇!”
府邸的男丁闻讯赶来,棍棒扫帚齐齐上阵,一时间无人敢率先冲锋,因此只能僵持地对峙。府邸的主人姗姗来迟,跟上戏台似的大喝一声:“何方妖孽?我乃——”
段和纾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对方的宗祠此刻塌陷一角,重重神龛供奉的,正是九疑太子的神像。
那主人脚底生根似的不动,却怒发冲冠地叫嚣:“我乃九疑太子第三百六十五代传人,尔等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严恕揽着段和纾肩膀的手情难自已地一紧,不禁追问:“你真是九疑太子的後人?”
“蠢材!”段和纾一语道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当年九疑国覆灭,太子的九族都被诛杀了,唯剩下一只瘸腿的三花狸猫。他哪来的什麽狗屁後人,难不成是猫妖变的吗?”
这戏剧化的剧目很快以段和严两位的落荒而逃而匆匆落幕。严恕化作梼杌的走兽形态,将段和纾驼在背上。一人一兽飞檐走壁,静寂无声。又因着严恕通体漆黑的外表,如此疾奔没有引起任何凡人的注视,两人有惊无险地逃出闹市,一路往月明星稀处夜奔而去。
段和纾揪着严恕坚硬的犄角,呼啸的朔风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静,他在给自己念清心决,正如严恕多年来一直对自己做的那样。
严恕是很有耐心的人,此刻却不免有些焦躁。或许是因着对方覆在自己脊背上的重量,虽然轻若鸿毛实则重逾泰山;抑或是对方覆在自己耳畔的呼吸,让一切声色与杂音都哗然退却,唯有耳边的呢喃越发清晰,清晰得仿佛字字熨帖丶恍若隔世。
再甩过头去,一切又都是虚妄了。
“执念生魔,若不能勘破妄念,你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你这眼到底想不想好了?拔除心魔,自然便耳聪目明了……”
严恕急刹,段和纾往前面跌去,被严恕猿臂一抻,拽了回来。段和纾被风吹得头疼,严恕便覆住他的额头和太阳xue,轻柔地按摩。
随後,他听见严恕似乎是无意间问起:“檀越,你为什麽会知九疑太子留下了一只狸花猫的事?”
九疑灭国丶太子飞升,被话本传了千百年,人尽皆知。可剩下的狸花猫的事却没人知道,檀越这样信誓旦旦,仿佛……就跟在现场历历在目似的。
段和纾心下一坠,暗道果然还是来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和严恕的关系总有把悬在头顶的刀斧,因此总有种摇摇欲坠的错觉。如今拨云见日,坦白的触角伸出一点,他忽然不想隐瞒了。
他问:“你觉得是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