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然,只要你别再这麽叫我。”尤比拉着亚科夫的手,不由分说踩上他的船,“我和亚科夫是你的同伴,用不着再登记,对吧?”
奥列格苦着脸,在他们的注视下到船长面前,挠着头皮搜肠刮肚地编瞎话。看来他瓦兰吉卫队的身份给了他许多便利,没一会,他便长吁短叹着返回船舱中,重归亚科夫的控制。
“你为什麽不留在君士坦丁堡?”亚科夫随口问,“怎麽忽然要返乡?”
“年纪大了,赌不起了。”奥列格尴尬地咧开嘴,露出一口斑驳的黄牙,“我又不像你和尤比乌斯大人不会变老,总要找个安宁的地方给自己送终呀。”
小船向黑海扬帆,沿着海岸线进发。他们的运气仍未用光,诡谲恐怖的魔鬼之海被驯服了,未见风暴与礁石——起初是这样的。尤比在夜里腾上天空,找到了十几年前他们游历过的城市与泛舟过的河道:康斯坦察依旧生机勃勃,港口摆满海鲜烤架与葡萄酒;多瑙河依旧恬静深邃,千万只飞鸟在浮岛上筑巢。只是曾经辉煌的双头鹰旗帜已有许多被撕得粉碎——尤比想起舒梅尔曾告诉他保加利亚人独立的消息。现在,陆上残酷的战争与政治博弈已被他全抛在身後,再不用思量。
“再向北,就是你没去过的地方了。”亚科夫指着远处陆地的痕迹,“天气会越来越冷。”
“特兰西瓦尼亚也很冷。”尤比反驳道,“没什麽可怕的。”
“真正的北方比特兰西瓦尼亚冷得多了。”亚科夫的嘴角严厉地撇下来,“别说大话。诺夫哥罗德到了九月就必须生炉子才能过活,现在已算入冬了。”
“可你不就在那生活过吗?”尤比哼了一声,“你不怕,我有什麽好怕的。”
亚科夫耸耸肩,只指奥列格的模样给他瞧——邋遢的瓦兰吉人已在头盔下塞了内衬,指头上裹着一层层棉布。“快冬天了。”奥列格的叹息在空气中结着霜。他递给亚科夫一件羊毛斗篷。“您要是运气好,能赶在第聂伯河结冰前上今年最後一艘船;要是赶不上,就在赫尔松停几个月吧。”
“赫尔松?”尤比转头问,“从前巴图尔的部落是不是就在那的草原上?”
“对。”亚科夫不知从哪抓出一顶厚实的毛皮帽子盖在他头上,“我出生在那,但那算不上是我的家乡。”
尤比光顾着幻想极北之地的寒冷与安宁,可没料到前方的路途艰辛至此。
船从黑海入第聂伯河,河水逆流,浅滩繁多。一到搁浅的时候,所有人不得不下船去,将船拆了,货物搬上车板,用马拉着在长满长草的沼泽中拖拽。娇气的贵族从不知道北方的蚊虫如此猖獗:一踩在岸边,它们就像一团团黑云般腾起,发出鸟振翅般的声响笼在人和马脸上,将所有裸露的皮肤全叮咬个遍,肿包几个星期也消不下去。亚科夫和奥列格必须边干力气活边警惕四周,要是地平线上传来鞑靼人的马蹄声,立刻就要拔出剑与斧战斗。可即便这样,还是有许多东西被人抢去偷走了。
十月到基辅时,旅人们已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我就到这了。”奥列格摇头摆手,“再向北,您自己想办法吧。”
与瓦兰吉人告别後,亚科夫在港口买了件厚实又沉重的大衣,披在尤比身上。尤比拎起它瞧,发现两边的袖子长得惊人,快拖到地上。“要是冷,就把手藏进去。”血奴叮嘱道,“一个扣子也不许解开。”
“那你呢?”尤比心疼地握住他僵硬发红的手指关节,“要麽我们也停在这吧。”
“不用。”亚科夫系严了自己的羊毛斗篷,“河水还没结冰,我们还赶得上最後一趟船。”
他们乘坐的船越来越小。出了道加瓦河,又下洛瓦季河。这没什麽山岭,土地一望无际,四周的原野越来越开阔平整,木车轮下的雪越来越厚实坚硬,头顶的黑夜也越来越漫长恒久——尤比惊讶地发现,在北方的冬天,太阳也算作种奢侈品。即便到了正午,阳光也像南方的黎明般倾泻而平淡,一点也照不暖人。“再过几天,这就到了没白天的时候。”亚科夫将他抱在怀里暖着,身上落满了雪片,“夏天最热的时候,这就没黑天。”
“啊?”尤比擡头问,“真的吗?为什麽?”
“因为这在世界的边缘。”亚科夫说,“教士说,这是上帝创世时遗留的痕迹。”
“你们进城吗?”破冰前行的船夫转过头,用斯拉夫语问他们话,“前面就是自由之邦,诺夫哥罗德。”
“你说了算。”亚科夫问尤比。
尤比从他怀里挣出来,爬出船格向北瞧。四周开阔极了。他的视线越过数不清的雪花,从寒冷的伊尔门湖上眺望。诺夫哥罗德城不大,用粗重的木桩作城墙。城外的平原一望无际,沃尔霍夫河如一条晶莹的钻石飘带,点缀在农田与村落间穿城而过。夜空中,隐隐有璀璨多彩的光环在城市头顶飘动,像用冰冷的火焰做的王冠似的。
“他们管这叫天堂大门的幕帘。”亚科夫在他背後笑起来,“漂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