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幕许珀耳玻瑞亚(十二)
十二
天还没亮时,亚科夫便骑上那匹小马,准备进城。临走前,他将红角下的长剑取走束在了腰上,还偷偷摸走了圣像後面的木头小车轮。“你去吧。”尤比揽着达莉娅的肩膀向他告别,“我留在这照看她们,等你回来。”
“好。”亚科夫牵起缰绳,疾驰而去。
河水在五月仍冻得离奇结实。亚科夫沿着河岸向南策马,马蹄踩得地上的冰泥沙沙作响。小河汇入大河,他跟着许多人挤进河边的城门,瞧见门外尽是乞丐,求着有大人能施舍他们份工作。亚科夫在城门的罪人墙上找见了格里克力的通缉令——叛教丶滋事,悬赏二十皮,不算什麽穷凶极恶的罪犯。但一张木板挂在这,就叫可怜的农民再没法回家了。
这消息竟然不是假的,亚科夫无奈地咂嘴。他掉转马头,向颁布通缉令的大教堂去。
诺夫哥罗德也有座圣索菲亚大教堂——与君士坦丁堡的那座相比,没那样巍峨壮丽,气势宏伟;但也是石头建的,崭新洁净,在城区中有自己的院落,邻着美丽的河湾,占最好的地界。亚科夫跟着索要救济的灾民一同进门,停在圣水池边上。与希腊人的教堂一般,他看见里面装饰着精美昂贵的镶嵌壁画,立着满是雕刻的巨大十字架。主教身着华服,甩着香炉,念念有词。而他身边立誓苦修的秃头家夥们手握文书与钱币,远比前来祈祷求助的农民们更健康结实。
亚科夫已对这些景象厌倦得习以为常,只寻了个修士问话。“我来寻人。”他说,“我有个朋友叫格里克力,上了通缉令,被绝罚了。”
“叫格里克力的人可不少。”修士带他进了抄写室,“你的朋友住在哪,做什麽的?犯了什麽罪?”
“住北面的村子,是个农民。”亚科夫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瞥他手上的桦树皮文书,“你们去他家里,和他妻子说他叛教成了楚德人强盗。”
“哦,楚德人强盗。”修士只无奈地摇头,“这年头叛教做强盗的人也不少。”
“他是我认识的最愚笨又最虔诚的家夥,最不可能叛教做了强盗。”亚科夫皱起眉头,“怕是你们搞错了。”
“可不是这样。有时,就是最愚笨又最虔诚的家夥最易受魔鬼蛊惑。”修士边摇头边懒惰地翻动那些文书,从中抽出一张,“自耕农格里克力,当街辱骂上帝丶蛊惑教徒丶宣传楚德异教。自己瞧吧。”
亚科夫二话不说,接过那张桦树皮细细阅读起来——“你竟识字?”修士打量着他身上粗犷的皮毛惊讶地发问。
亚科夫没回答这轻蔑的惊讶。“他光嘴上说说,没杀人放火,没抢劫偷盗。既然如此,哪算得上叛教做了强盗?”
“…文书上是这麽写的。”修士面露难色,“这是议会的判决。”
于是,亚科夫拿着那张判决书,向东跨桥,到诺夫哥罗德城的另一边去。桥下的沃尔霍夫河覆满了雪,冰盖和桥上的木板一齐咯吱作响。临岸的另一块最美好的土地归属王公。亚科夫懒得理会现在的领主叫雅罗斯拉夫还是弗拉基米尔,只直奔着市民议会去——这之所以被称作自由之邦,正因为有市民议会的存在。这群被称为维切的人有权任命贵族王公,管理城市,运营法庭,比世袭皇帝或国王统治的地方更开明民主——本该是这样的,亚科夫想,现在他已不再能轻易被这表面的自由蒙蔽了。
他走进庭院,寻了个书记官。“这判决一点问题也没有。”书记官忙得热火朝天,只敷衍地回话,“你能捉了他回来,再找我领赏金吧。”
“我正是为了这个,才问你细节。”亚科夫面不红心不跳地说,“我要知道这人都在城里干了什麽,了解他,才好捉到他。”
书记官不满地擡起眼睛瞥了他一眼,视线这才落到他手中的文书上。“格里克力,这名字太常见。”他厌烦的声音埋在笔尖刷刷的响声中,“我帮你找这人的身份,两个星期後再来这问我。”
“我识字。”亚科夫赖在那不动弹,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我自己找就行。”
书记官一瞧他执拗的模样,嘴角就不住向下撇。二人对峙了一会,惹得後面排队的人怨声载道。“那你自己找吧。”终于,一大摞杂乱的桦树皮被搬着砸到亚科夫面前,“找完了再还给我。”
亚科夫草草谢了他,立刻用粗糙的指头翻动起那些硬邦邦的文书。很快,他在登记文书中筛出了所有名为格里克力的家夥——显然这活不是两个星期才干得完的。他拾起其中一页,望着上面的西里尔字母皱起眉头。
“他来这请愿过,问炉匠工会的事。”亚科夫质疑道,“就在判决的前两天。”
书记官理也不理他,只忙着和一位衣着华丽的萨克森商人说话。
亚科夫懒得再问了,径直摸了那张桦树皮闪身离开。他边读上面的字,边跨上马背——“自耕农格里克力状告炉匠工会,以入会名额作胁迫骗取他的钱财积蓄。查无此事,此状无效,为农民无知滋事。”再向下,树皮纸上写了格里克力家中几人,土地几方,归属哪里的修道院,几乎将他的家底全翻出来了。亚科夫不端详那些,只循着最下一行的炉匠工会地址寻去。在他心中,已有个大致的想法浮出来了。
炉匠工会本该是个熙攘热闹的地方——在这冰天雪地的尽地,凡婚丧嫁娶或动土搬迁,请炉匠修炉建炉总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可如今,行会的门前行人寥寥,清冷极了。亚科夫驻了马,推门进去。里面的柴火烧得不够热,他的脚进了门也不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