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科夫向她挥手告别。“谢谢。”他的马扬蹄而去。
复活节前即是圣周,几乎是一年中圣地朝圣者最多的时候。因夜里多礼拜与守夜,圣城的宵禁也更放松些。按圣经上写的:星期一,主被衆人举着棕榈枝迎进耶路撒冷;星期二,主在圣殿向法利赛人出七祸之言;星期三,主被犹大因三十块银币出卖;星期四,主与门徒进行最後的晚餐;星期五,主受难,走上苦路,钉十字架;星期六,主下葬;星期日,主复活。
等到最终审判日,普世的复活将从圣城开始。亚科夫想,无论基督徒丶□□还是犹太人,所有人都相信这件事。去耶路撒冷的路上,他瞧见无数大大小小的棺椁尸骨,或朴素或豪华地包裹着拖行。无论是贵族还是贫民,都想着自己或亲眷能埋葬在最贴近圣地的位置,受头一批复活的恩惠。为此,他们不惜千里迢迢在复活节前聚集于此,哪怕花光钱币,磨破鞋底,冒着海难与战争的风险,也心如金石般精诚。
在圣周前的最後一天,星期日,血奴混在一支送葬的队伍中进了城。
该如何找到尤比?亚科夫决定先去大卫塔门前碰碰运气。那吸血鬼的行队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尤比的血奴会穿什麽款式花纹的袍子,知道随行的侍从要拿多长多重的武器;最显眼而出挑奇特的,定是那柄华美香奢的伞盖。它十分沉重繁琐,要普通奴隶用力抱着才举得动。凡是尤比在白日出行,那大伞便囚禁他,像一间狭小阴凉的囚笼似的。
“别人托我来讨薪的。”亚科夫一边敷衍卫兵,一边眼睛向国王的广场上瞥——这个入口只许贵族携人进去。“我该去哪找谁?”
“去马厩边那个门。”卫兵不耐烦地搡他,“快滚开。”
“哪边是马厩边的门?”亚科夫装作愤怒的模样,“你不说明白,我怎麽知道?”
趁着卫兵不得已向他解释时,他的目光深入门洞,挨个端详里面行走的仆人——他没找到大伞,也没找到认识的人,更没找到心心念念的吸血鬼。“你还站在这干什麽?”卫兵将长矛挡在他面前,“我刚说的你听得懂吗,野蛮人?”
亚科夫已经遍历了从前他和尤比来时常待的那些阴凉角落。令他失望地,每个地方都空空如也。“真麻烦。”他没闲心与卫兵费口舌,“我再去找找。”
血奴退到牧首池边。也许该问问帕斯卡尔,他忽然想,那骑士对吸血鬼的事毫不知情,也算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向左再走几步,就是医院骑士团的修道院了。
于是亚科夫穿过那些乞讨的弃儿与残疾者而去,快步到修道院门槛前。“帕斯卡尔两年前就病逝了。”可修女告诉他,“您是他什麽人,来寻他有什麽事?”
亚科夫失了语,为自己迟到的哀悼愧疚了一会。一个农民赶着一大队肥猪臭烘烘地从他身後走过,哼哧作响。“我教完今天的希腊语课,该回店里了。”有画眉鸟似的灵巧声音从修道院深处由远及近,“明天我再带些新的书来…这是谁?”
亚科夫掩紧了头巾,转头就想逃跑。“…啊!嬷嬷,这是我认识的人。”尤多西亚却勇敢地拦住他,“到我那去吧,大人。用不着担心,娜娅已经离开了。”
尤多西亚抄起一把锋利的小刀——亚科夫坐在橄榄树下,面无表情地瞧姑娘拎起一只猪崽,利落地割掉了它的一对□□,又抓了一把石灰扑在伤口上。他的眉毛忍不住跳了一下。
“我现在也自己养猪,能多赚一笔钱。”尤多西亚在围裙上擦去血迹,腼腆地笑起来。她熟练地抓过下一只猪崽挤在膝盖中间。“…我猜您来问尤比乌斯大人的事,对吧?”
“娜娅去哪了?”亚科夫紧握剑柄,“她为什麽走?”
“自从您走後,尤比乌斯大人身边一定缺可心的人。我便允她回去了。”尤多西亚叹着气,手上的工作却一刻不停,“帕斯卡尔生前,我也是那副模样。我明白那种爱而不得,孤独寂寥的感受。再没人支撑没人依靠,生活会没了重心,整日像游魂野鬼一样。”
亚科夫觉得自己现在不光眉毛跳,眼皮也跟着跳了。“尤比来拜访过你吗?”血奴问了一半又谨慎地缄口,“…他知道帕斯卡尔去世的事吗?”
“我写了信给尤比乌斯大人告知这事,可他没空来参加葬礼。”尤多西亚平静地念叨,眼中已没有一丝悲伤的神情,“从那之後,我和尤比乌斯大人便减少来往了。他是贵族,是城主,可我只是个卖猪肉香肠的小贩,本也不该再麻烦他许多事。”
亚科夫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事,只严肃地瞧尤多西亚脚边的小陶罐——短短一会,她割下挤出的猪卵蛋已在那堆了一小滩,小猪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我听说他正在耶路撒冷,就卢德城的事向国王请愿。”血奴皱起杂乱的眉毛,“可我找不到他。他大概不想见我。”
“他不见您,也是为了您。”忽然,尤多西亚放下刀子,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他爱您,为您殚精竭虑…他赶走您,全是为了保护您啊。您怎麽能因为他不想见您,就不去找他?要那样,您就负了他了!”
亚科夫被这些不符逻辑的话绕得莫名其妙,牙根还有点发酸。
“您真愚笨!”尤多西亚被他呆愣的脸气得叫起来,“三年前,尤比乌斯大人为了保护您,找人顶替了您的罪名吧?也是为了您能回来,才想办法毒死了安比奇亚大人,毒死了自己的亲姐姐吧?”
这些姑娘私下里究竟都讨论些什麽?亚科夫简直不知哭还是笑为好,只得僵着腰背在板凳上坐直了。“该说的我都给您说完了。”尤多西亚狠狠叹了口气,“我听说尤比乌斯大人最近在约沙法门附近买了间小房子。要是他来了耶路撒冷,晚上该在那落脚。”
血奴听了这句话,立刻擡起屁股,好似刚从针毡上解脱了一般。“谢谢。”他扔下这话便走,“我这就去。”
“该在这买栋小房子。”亚科夫记得,尤比每次来耶路撒冷时,都这样和他说,他也每次都拒绝尤比。好似血奴想将主人囚禁在卢德,锁在一个他能控于股掌的玲珑小城中才好。而现在,无论是对繁华热闹的厌弃,还是对虔诚忠实的不屑,自己再没法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尤比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了。
曾经的骑士沿着圣殿街向东走,从犹太人的哭墙那转弯,路过一个个市场与澡堂,到约沙法门去——他瞧见路边背负着十字架的苦修者们,便忽然想起,自己曾和叶萨乌也一起走的这条苦路。快到圣周的第一天,朝圣的人到了傍晚也不见少。等到夜里,他们就要手捧着蜡烛上山去,让诵经声遍布全途,为主守夜。这活动要一连持续七天,到最後一天的复活节最为盛大。
再过一个拐角就能看见约沙法门了。亚科夫停下脚步,将头巾掖得更紧些。忽然,他不敢丶也不想接着走了。那阵沁骨的迷茫又如雾一般弥散,将一切前路罩住了——我去见他,又能说什麽,做什麽,有什麽用?亚科夫不由得想。他需要我吗,他厌烦我吗?
他发觉自己的刻印又随这迷茫揪着疼起来。亚科夫想,仿佛有个人一直在暗处盯着他,审视他,等着评判他的一切行为似的。仿佛他的踌躇不前证明了他的软弱无力,他的一切动摇与不甘全是渺小与卑微的证据。
血奴躲在圣殿废墟的阴影下,在满城的欢庆与忏悔中驻足不前,一直不甘地蹉跎到夜幕降临。
一阵唱经声从苦路的起点传来,一条璀璨的灯河从旧时的审判所流淌而出。许多人的脚步纷乱地踩踏。亚科夫伸头望去,远远看见队伍最前面擡着一只沉重奢华的黑色石棺,沿途洒满香料,扬满雾灰,燃满圣火——又是一支送葬的队伍,亚科夫想,不免太落俗套,太重迷信。难道攒在复活节丶挤在橄榄山下葬,就真能复活丶得救,能被选中丶被赦免吗?
直到他瞧见队伍中丶棺椁前,有一尊熟悉的半身银像。它美艳冰冷的脸庞被鲜红的灯火照得通亮。
亚科夫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想躲起来。他捂住胸口的刻印,祈盼着它不会透过血肉与锁甲被吸血鬼辨认出来——这怎麽可能?他想起无数个发觉尤比耳聪目明的时刻:吸血鬼能在他迈进院落前就在房间听见他的脚步声,能在最黑的夜里与最拥挤的军营中辨出他的刻印。他早如赤身裸体一般无处可藏了。
人群已行至亚科夫面前。他慌张地在一群诵经扬灰的修士与提灯擡棺的奴隶中寻找尤比的身影:他三年没再见过尤比,可那面庞与身影早印在他心里——他以为向国王请愿的贵族该多身着华服,坠着繁复的首饰,依旧是他记忆中那副头巾如长发般的柔弱模样。可他只看见个套在精巧盔甲里的身影,莫名熟悉,简直熟悉得像他自己——队伍领头的人是个细瘦挺拔的青年,从头到脚披着甲,冰冷锋利的金属一直覆到指尖。他披着绣有红黑纹章的罩袍与披风,密不透风的头盔上插着张牙舞爪的驼鸟毛。
刹那间,亚科夫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认错了人。路过时,那只沉重坚硬的头盔似乎向血奴的方向微微偏转,可紧接着,便冷漠地迈着叮当作响的步伐,引着队伍,走上了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