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不是来自帐篷外呼啸的寒风,也不是身下那层薄薄的、散着浓烈霉味的干草和破毡布。这冰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死死攫住了赵小栓的四肢百骸。他蜷缩在帐篷最角落的阴影里,瘦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帆布墙壁,恨不得把自己揉成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彻底消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
老周那声压抑到极致、却如同濒死野兽般充满恐惧和疯狂的嘶喊——“怪物!”——仿佛还在他耳边尖锐地回荡!那双布满血丝、浑浊得如同枯井、却在看向二狗哥伤口时爆出无法形容惊骇的眼睛…那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的、沾满污垢的手指…还有他最后如同被恶鬼追赶般踉跄逃离的背影…
这一切,都如同最恐怖的梦魇,死死缠绕着赵小栓脆弱的神经。
怪物?
二狗哥…是怪物?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他的心脏。他拼命摇头,想把这不敬的念头甩出去,但老周那惊恐万状的表情和嘶喊却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洼地那晚,二狗哥在濒死之际精准地指向炮阵核心时,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救护所里,烙铁烫下时那非人的惨嚎和身体剧烈的抽搐…还有现在,左臂上那片连阎王烙铁都烫不死、反而在疯狂蠕动的伤口…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肩膀因为无法抑制的颤抖而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膝盖缝隙里漏出来,混合着牙齿无法控制的打颤声,在死寂的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绝望。他不敢去看草铺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仿佛那不是一个救过他命的人,而是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随时可能暴起噬人的凶兽。
就在这时,帐篷入口处那脏污的布帘猛地被掀开一条缝隙!一股凛冽的、带着硝烟和寒夜气息的狂风瞬间灌入,卷动了地上肮脏的草屑和尘土!
赵小栓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沾满泪痕和泥污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恐惧!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阴影几乎覆盖了整个帐篷入口。是排副张头!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过帐篷内——扫过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瑟瑟抖的赵小栓,扫过草铺上依旧无声无息、仿佛陷入深度昏迷的林锋。
“赵小栓!”张排副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出来!今晚轮到你站辅助哨!南边林子口!跟老吴!”
命令!冰冷强硬的命令!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赵小栓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刚刚经历惊吓的脆弱神经!站哨?还是在夜晚?在那片黑漆漆的、仿佛隐藏着无数魑魅魍魉的林子口?!
“我…我…”赵小栓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不出完整的声音。他想拒绝,想求饶,但看着张排副那张冷硬的脸和锐利的眼神,所有的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磨蹭什么!快点!”张排副不耐烦地低喝一声,眼神冰冷地扫过赵小栓背上那杆老旧的长套筒,“背上你的烧火棍!别给老子掉链子!”说完,他放下布帘,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赵小栓的心上。
帐篷内再次陷入昏暗和死寂。
赵小栓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看向草铺上那个无声的身影。二狗哥…怪物?…如果他真是怪物…会不会在夜里…?
这个可怕的念头让他浑身冰凉!但张排副的命令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去?等待他的恐怕比黑夜里的“怪物”更可怕!
“呜…”一声绝望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赵小栓用沾满泥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混合着泪水和恐惧的污渍在脸上划开更深的沟壑。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生锈的提线木偶。他走到墙角,背起那杆沉重的、枪托都开裂了的老套筒步枪。冰冷的枪身接触到脊背,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也压得他瘦弱的身体更加佝偻。
他不敢再看草铺的方向。低着头,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顿,极其艰难地挪向帐篷门口。每一步都踏在无边的恐惧深渊之上。
掀开布帘。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切割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昏沉的营地映入眼帘。篝火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阴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远处,是无边无际、被浓稠黑暗彻底吞噬的山林轮廓,如同巨兽匍匐的脊背。夜空中,只有几颗惨淡的星辰,在厚重的云层缝隙中若隐若现,非但不能带来光明,反而更添几分诡谲和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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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边缘,靠近那片如同深渊入口般的密林处,一个沉默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是老吴。他裹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怀里抱着他那杆保养得锃亮的中正式步枪,如同一个融入了黑暗的雕塑。
看到赵小栓磨磨蹭蹭、抖如筛糠地走过来,老吴那张饱经风霜、带着一道陈旧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扫了他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跟上。”老吴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转身就朝着林子边缘一处被巨大风化岩和半人高枯死灌木丛遮蔽的阴影位置走去。那里视野相对开阔,又能依托岩石作为掩体。
赵小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仿佛潜藏着无数危险的泥土上。背上的老套筒沉重得像一座山,每一次晃动都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
两人在岩石后的阴影里蹲下。老吴占据了岩石侧面一个观察角度最好的位置,将步枪架在岩石的凹槽上,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密林。赵小栓则被安排蹲在老吴身后几步远、一处更深的灌木丛阴影里。他的位置视野极差,几乎看不到前方的情况,只能看到老吴那沉默如山的背影和岩石冰冷的轮廓。
“你的位置,负责听。”老吴头也没回,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听林子里的动静。风声、鸟叫、虫鸣…任何不一样的响动。听到可疑的,立刻告诉我。别乱动!别出声!眼睛瞪大点!”
命令下达得简单直接,带着老兵特有的不容置疑。
赵小栓死死地蹲在灌木丛的阴影里,身体缩成一团,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安全感。但冰冷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脚底板直窜上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只有远处偶尔划过天际的、不知是信号弹还是炮火余烬的惨白曳光,短暂地撕裂夜幕,投下扭曲跳动的、如同鬼爪般的树影,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寒风穿过枯死的树枝和嶙峋的怪石,出各种各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有时像女人低低的哭泣,有时像野兽压抑的咆哮,有时又像是无数冤魂在耳边绝望地絮语…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永无止境的、令人头皮麻的背景嗡鸣,疯狂地撕扯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的耳朵里灌满了这些恐怖的声响,根本无法分辨什么是“风声、鸟叫、虫鸣”,什么是“不一样的响动”!他只觉得每一丝风声都像是鬼子蹑手蹑脚的脚步!每一根枯枝断裂的脆响都像是枪栓被拉开的死亡宣告!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军装内衬,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赵小栓的身体在恐惧中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出“咯咯咯”的轻响。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下一秒就会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失控地尖叫出来!他想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但老吴的命令——“眼睛瞪大点!”——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他只能拼命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浓稠的、仿佛随时会扑出噬人猛兽的黑暗!眼球因为过度紧张和干涩而布满了血丝,酸胀刺痛!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从左前方那片被浓密枯死藤蔓覆盖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黑暗密林中传来!
声音短促、粘滞…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在布满落叶的泥地上…缓慢地拖行?!
紧接着!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赵小栓紧绷的神经上炸开的脆响!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就在那拖行声来源的方向!距离…很近!绝对不到三十米!
不是风声!不是树枝自然断裂!是人为的!或者…是野兽?!